七、 無趣的徐州
徐州古名彭城,是扼控南北的重要樞紐,名勝眾多,古跡遍地,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死人無數,屍骨成山。蘇軾到徐州,自然又可以撫今歎昔,大聲感慨了。
在趕赴新任的途中,仍然一如既往的拖拉。熙寧九年十二月罷密州任,由弟弟蘇轍陪著,一路玩玩看看,走走停停,在保守派大將範鎮和張方平家呆了很長時間,就這樣走了約五個月才趕到徐州。
到徐州後,先寫《徐州謝上表》。這次寫得比較簡單,說感謝皇上任命我為徐州太守,我比較喜歡搞農業生產,寫詩作文隻是表麵現象。而且我這個人做事往往不顧困難勇往直前,在朝廷裏也沒有什麼後台,一直也沒有評上優秀工作者。以前我經常上書提一些建議,那並不是故意要表現自己,那些建議雖然沒有什麼用處,卻可以表明我的責任心還是很強的。
現在我奉命來到徐州,這裏“民淳訟簡”,我也沒有“施設之方”,隻是“食足身閑”,有時非常慚愧,“顧力報之無所,懷孤忠而自憐”。
蘇軾陪著弟弟蘇轍在徐州玩了一百多天,一直玩到中秋節。兄弟倆賞月玩花,品酒放歌,心情非常愉快。
弟弟也玩得差不多了,畢竟也是公務員,不得不走了,哥哥呢,也應該收收心,認真做一下他的本職工作了,好壞也是一個地方首長。
走之前,蘇轍步蘇軾之韻,寫了一闋《水調歌頭·徐州中秋》。這一闋遠沒有蘇軾的“明月幾時有”出名,但從中可以看出兄弟倆玩得還是很有情調的:泛船水上,波光湧動,明月如霜,好風如水,加上有歌妓“鼓吹助清賞”,心情原本應該是很好的,但弟弟仍然憂鬱,“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原來是因為擔心兄弟倆會像懷才不遇的東漢末年才子王粲一樣到頭來一事無成以至流落天涯,沒落之餘隻有登樓遠望以托思鄉之情。
為了讓弟弟走得開心,哥哥便再和一闋《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希望兄弟倆能以當年的謝安為戒,絕不要貪圖功名富貴,“一旦功成名遂”,就“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攜手歸還家鄉。
蘇哥哥希望:有朝一日,“故鄉歸去千裏”,選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安頓下來,“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唯酒可忘憂”,再也不去考慮什麼家國大事,兄弟倆隻要“相對永登樓”。
可惜的是,蘇軾從沒有過功成的經曆,自然也就沒有身退的危險,也一直沒有機會“扶病入西州”。
衣錦還鄉隻是南柯一夢。
這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打斷了蘇軾的好夢。
熙寧十年(1077)七月中旬,黃河在澶州決口,大水一瀉而下,水勢滔滔,順地形向下遊撲去,八月底到達徐州。
洪水來奔期間,兄弟倆正玩得歡樂無比,根本沒有料到潛在的危險,更不要說提前防範了。待到洪水圍城,蘇軾慌了,瀟灑不起來了。為解洪水之危,他采取的是最愚蠢的方法:不顧一城生靈性命之危,合城死守!
關於這次水患,正史記載的資料極少。現在所了解到的信息,大多是從蘇軾自吹自擂及他的朋友們替吹替擂的詩文中提取出來的。可信度如何,不可確知。
蘇轍在為哥哥寫的墓誌銘中大力宣揚了他的抗洪事跡:城池危險之時,“富民爭出避水”。對此,蘇軾態度非常強硬:“富民若出,民心動搖”,誰來守城?有我在這裏,“水決不能敗城”,硬是把富民們又趕進了城。也不知蘇軾哪裏來的決心和信心,說有他在水就不能進城。
要不是拿百姓性命賭自己的官帽,負責任的做法應該是一邊及時疏散百姓到城南高地暫時存身,一邊組織民夫加固城牆,盡最大可能最大限度地減少水災影響,而不是孤注一擲,以一己之身押賭全城數萬性命。
也就是大水到了徐州水勢已然減弱,如若不然,一城百姓就會跟著蘇軾下了湯圓。
蘇軾自己也很擔心會搞崩盤,這才不惜拄著拐杖“親入武衛營”,對武衛營卒長道:現在情況危急,就算是禁軍,也要為我出力,你們更應義不容辭。
這個卒長還是很懂事的,帶領手下兵丁拿著工具“築東南長堤”,把水擋在了城外,“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
一時間大雨不止,“河勢益暴”,蘇軾就吃住在城牆上。
蘇轍在墓誌銘中特意強調哥哥“過家不入”,好讓人們一下就聯想起偉大的大禹。
蘇轍的這個抗洪記錄,是從蘇軾自己寫的《獎諭敕記》中抄來的。蘇軾文筆好,對抗洪過程的描寫更加精彩刺激:大水自熙寧十年七月十七日決於澶州。八月二十一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東西北三麵皆水,“水高於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形勢非常危險。
什麼概念呢?按蘇軾的說法,徐州城外的大水比城內地麵高出了約兩層樓!
蘇軾聽從老人指點,在城中挖壕築堤。第二天水就到了,因為工作做得迅速及時,大水“遇堤而止”,真是相當驚險!
他總是能遇到此種巧事!
水還是擋不住,破城而入,隻好再以“城中附城為長堤”,並把“公私船數百”泊於城下,“以殺河之怒”,一直到十月五日,水才漸漸退去。徐州城在大水中泡了四十多天。
也就是說,這種死守政策並沒有見效,水已進了城。蘇軾忙著帶人到處築堤,仍不得不步步退守,地盤被水越圍越小,最後他也敢說“城以全”!
就算是整個徐州城都被保了下來也不是天大功勞,他作為徐州太守,守住的隻是一個徐州城,至於城外的百姓,命運相當悲慘。這是蘇轍為了吹噓蘇軾的抗洪功勞在《黃樓賦並敘》中透露出來的消息:當時城外百姓“漂廬舍,敗塚墓,老弱蔽川而下,壯者狂走無所得食,槁死於丘陵林木之上”。這似乎都不是蘇軾的責任,隻怨這些人不住在城裏。
不管怎麼說,水是退下去了,不然徐州就要變成湖了。
蘇軾要慶功。
他寫詩,作文,弄賦,並要各地的朋友加以唱和,不停地用各種方式吹噓自己此次與洪水戰鬥的英勇事跡,同時上書朝廷,要錢要物,準備在徐州城外再築一城,以防水患於未然。
在彙報自己工作成績的《徐州賀河平表》中,他用非常誇張的手法描述了自己組織抗洪的先進事跡,說從前還沒有人能夠做到“收狂瀾於既潰,複故道於將堙”,現在我蘇軾做到了,“俯仰而成,神速若此”。他當然不敢獨占此功,要分一點給神宗皇帝,“恭維皇帝陛下,至仁博施,神智無方,達四聰以來眾言,廣大孝以安宗廟”,這點小水才很快就被搞定了。
他有時也是知道自我批評的,承認洪水到來之時,他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現在河水收去,“蓋天助有德,而非人功”,這實在是一件“振古所無,普天同慶”的大好事。
蘇軾朋友也多,大家反複上報朝廷,亂哄哄替他請功。
直到第二年,朝廷被眾多的上表弄得沒什麼辦法,隻好對蘇軾的此項工作進行了表揚,並給徐州撥了一些錢物用於水利建設。朝廷在《獎諭敕》中指出:“黃河水至徐州城下,汝親率官吏,驅督兵夫,救護城壁,一城生齒並倉庫廬舍,得免漂沒之害,遂得完固事。”“朕甚嘉之”,特此表揚。文件寫得比較平淡,沒有蘇軾用誇張的文筆寫的那麼驚險。
蘇軾對這個獎勵相當不滿,所以在《徐州謝獎諭表》中,先是“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然後發酸道:“伏念臣學無師法,才與世疏。經術既已不深,吏事又其所短。”也沒有什麼出色的表現,和其他同事相比,隻能說“下下宜然”,皇上表揚我,其實是鞭策我,我一定要好好工作,繼續努力。
在給中書所上的《上執政謝獎諭啟》中,他首先承認,這個工作,“實守臣之職”,現在受到如此表揚,心中非常慚愧。然後又自我表揚說,我在工作中能做到“師保萬民,方以一夫不獲為己羞”,因此才有很多人講我的好話,朝廷才對我加以獎勵,我以後一定要努力工作,“深自策其駑鈍”,力爭取得更好的成績。
他表麵上說得好聽,事實上早被徐州大水弄得煩不勝煩了,到處求人,想換個地方去工作。在《與範子豐書》中,蘇軾說自己被徐州“水旱相繼,流亡盜賊並起”搞得焦頭爛額,再加上“決口未塞,河水日增,勞苦紛紛,何時定乎”?真是煩死了,因此想到東南一個小郡去,請範大人幫幫忙。如果不能到東南去,“但得江淮間一小郡”,也是很高興的事情,“更不敢有擇也”,反正就是不想在徐州蹲了。
在沒走成之前,蘇軾還得在徐州再混一段時間。現在洪水歇菜了,他也就可以放開手腳玩一玩了。為了使自己這一抗洪事跡得到永久紀念,蘇軾大興土木,在徐州城東門建一超高建築,外塗黃泥,取“以土克水”之意,名之為黃樓。並不惜拆毀西楚霸王項羽在徐州所建的一座古跡——霸王廳,“取其材為黃樓東門之上”。對於破壞文物,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曾寫信給朋友說自己“俠氣不洗儒生酸”。文武雙全,比呂布還要帥氣。
黃樓建成以後,“高十丈,下建五丈旗”,非常氣派。蘇軾大肆慶功,廣邀各方名士。鼓樂大作,美女雲集,人人都要寫文章表揚蘇軾,不能到場的朋友也應該把文章郵寄過來。蘇轍第一個拍馬殺到,寫了一篇肉麻透頂的《黃樓賦並敘》,對哥哥大加稱讚,最後也勸哥哥要清楚“變化之無在”,不如“付杯酒以終日”,也祝願在黃樓上高談闊論喝酒吃肉的各方高朋貴賓們“釋然而笑,頹然就醉,河傾月墮,攜扶而出”。
很多人拍馬阿諛奉承,其中以學生秦觀的馬屁拍得最為清脆響亮。在《黃樓賦》並引中,秦觀大著膽子表揚老師在徐州“即治河決之變,民以更生”,似乎不是蘇軾明斷,徐州人就會被淹死光光一樣。
文章太多了,得結集出版才行。蘇軾日理萬機,沒有時間,好在他手下有個無聊至極的主簿叫陳師仲,義不容辭地把這些熱情洋溢的文章整理成《黃樓集》出版,事情被越吹越大,弄得轟轟烈烈,聲傳海內。蘇粉們也終於有了意淫的資本,翻來覆去一句“先生治水有功”,把嘴唇都能講出血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