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諸教同理 力行證道(1 / 3)

——曾寶蓀的基督信仰與踐履之路

湖湘人物

作者:柯倩婷

“鹹同中興”名臣曾國藩功業與學問顯赫,治家、教子也常為人稱道,其家族克勤克儉、愛敬如儀,不信僧道,尊奉儒家之仁義道德。然其子輩、曾孫輩卻一反家傳信仰,或佛、耶同禮,或崇拜基督,是時代使然,抑或心性所向、機緣巧合,還是承續“三教同源”理路而別有新解,頗值玩味。辛亥革命那年的聖誕節,其曾孫女曾寶蓀在杭州聖公會受洗,成為基督徒,這是曾氏家族的一個“異數”。時年十八歲的曾寶蓀作此選擇,給她日後的思想、職業與人生選擇塗上濃重的宗教色彩。她於1912年到英國留學,成為第一位獲得倫敦大學的理學學士學位的中國女性;1918年起在長沙創辦藝芳女校,蓄誌獻身教育事業,傳播基督精義,品德與操守猶然有其曾祖遺風,成為現代女勝的佼佼者。

在進入女校讀書之前,曾寶蓀在祖母郭筠的主持下學習。有家塾先生的耳提麵命,她研讀背誦《千字文》、《詩經》、《論語》、《左傳》等典籍,兼修國文、史地、繪畫、作文、日文等課程,她在封閉的環境裏讀書,基督教對她來說是聞所未聞的,倒是湘鄉富厚堂獨一無二的大書房,讓她可以飽覽小說方技之書,佛學與道學也有所涉獵:

麻衣柳莊等相法書,命學津梁,淵海子平等算命的書,甚至如《遵生八箋》以及講修煉的書,都一一翻閱……咒偈也學會幾個,用來辟邪祛鬼。鄉下人極迷信,從我房到書房要經過一段長廊黑巷,我夜晚走過,總要念《心經》偈語,這也許是我宗教觀念的起頭吧。

年少時讀道家和佛家的書,未必有深刻的領悟,但寶蓀富於實踐精神,坐言起行,她從小就顯示領導才能,與同輩讀書之餘,“教他們練氣打坐,並虔祀帝君,頗多神道思想”。這一段兒時生活,一生支持她辦教育的其弟曾約農津津有味地回憶道:

光緒二十八年,姊至南京,餘及威謀,奉為領袖。姊乃倡神仙修煉之法,謂龜壽千齡,其訣在息。果能龜息,則不獨祛病延年,且神仙可企。於是我輩,每於背人處,閉目凝神,從事龜息,謀以耳目皮膚為呼吸之道……吾姊既嫻八卦五行之說,吾輩複大奇之。…

為了顯示龜息的奇跡,寶蓀說服約農拿出練武的寶劍,殺一雞,埋於香蕉樹下,請龜息之神為之超度。第二日,土堆開裂,雞已失蹤,眾人相信雞已得道成仙,其實是饑餓的童仆挖起來打牙祭了。曾約農感慨道,寶蓀的巫法與日後做教師,一脈相承。

曾寶蓀在回憶錄中詳細記述了她信基督教的過程,其中兩個發生在杭州馮氏女校的故事,已為人所熟知。其一,寶蓀辦“竹頭木屑”小報批評學校,巴路義校長並未責難她,而是跟她一起下跪禱告。其二,司徒女士全家被亂民所殺,她也被刺傷致殘,但她在宗教大會上受聖靈感動,以愛化解仇恨,繼續在中國教英語。兩位老師的真誠愛心,是感化與榜樣之力。但基督教如何契合她內在的精神需要?她杭州讀書時:“有一日遊西湖、到了嶽墳,不覺感到人世的不公平;看到蘇堤、白堤,蘇小墓等,又感人生的短促,到底人生在世有何意義?古人說:‘生為堯舜,死為枯骨;生為盜蹠,死為枯骨。’那‘人’又何必做好呢?……又回顧我國國勢的衰弱,更加不知所以。”

曾寶蓀無法解答這些關於社會公正、國家民族存亡、人生價值的大問題,她回去向巴路義校長傾訴,亦未能得到滿意的解答。但巴師真誠地理解她的困惑,與她一同查經、禱告,讓她感到了切實的溫暖。曾寶蓀遊西湖,竟有如此深沉的感動,觸發“人生為何”之感慨,足見大自然與曆史人文景觀也能引發宗教體驗。

曾寶蓀是世家子,幼年時隨父母住在北京,戊戌政變後返同湖南,後又隨家人到過湖北、南京各處居住,本應見多識廣。但她家庭管教甚嚴,遊山玩水是絕無之事。後來,她到上海讀書,也如《子夜》之吳老太爺,感受到現代城市的強烈衝擊。“我們真是初出茅廬的土包子,加之我家世代儉樸,所穿的衣服都簡陋非常,到此十裏洋場,實在自慚極了”。鄉村與城市、中國與西方、國學與西學、儒釋道與基督教、改良與革命,那代人普遍感受過的文化衝突,曾寶蓀一一迎麵碰上。

細讀她回憶富厚堂風俗的章節,她是置身其外的。曾家雖然讓女子讀書,但風俗慣例是男女有別,亦需嚴守。春節後,家塾開學前一日請先生吃酒席,由男主人及男學生陪,女學生不陪先生吃飯。盛大的祭祖和祭灶由男性主持,中秋拜月是女界的事,所謂“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清明掃墓,也是男孩們的事,女性的生活主要是在家中。家族中的男人妻妾成群,寶蓀的父親玩遍花街柳巷,娶了五房妻室。不少女性因生育而死亡。她感慨道:“在這樣的家庭裏,舊禮教之深,舊風俗之重要,要一個女子來擺脫,是很不容易的。”

曾寶蓀在上海務本女校讀書時,也接觸到革命思想。師姐張昭漢(後改名張默君)讀師範二年級,她已於1906年成為同盟會會員,小十歲的曾寶蓀與這位湖南同鄉十分投契,乃至後來到了杭州女師讀書,依然受其影響,然而,曾寶蓀選擇了與張默君、秋瑾等革命誌士不同的路。多年以後,曾寶蓀與張默君於1946年國大代表競選中較量,有學者解讀為鄉紳勢力戰勝了富於政治經驗的實力派張默君;也有學者解讀為曾寶蓀並未遠離政治。曾寶蓀的回憶錄則隻有一言解釋:“那時張默君原定不競選國大代表,競選立法委員。”不過,她亦不諱言,她能勝出,鄉紳出力至大。這裏還想說的是,秋瑾於1907年身殉革命,她的女兒王燦芝後來在藝芳女校讀書,寶蓀對她管教甚嚴,但燦芝秉承母誌,性格剛烈,誌向與寶蓀格格不入。

曾氏家風溫良,幾代人之間其樂也融融,曾寶蓀在情感與物質上均無大匱乏、大衝突,她精神上得到父親(曾廣鈞)的支持,不纏足、不定親、準許人基督教和出洋留學;學業上得到七叔父(曾季融)的幫助,到上海及杭州接受新式教育;經濟上得到三表叔(聶雲台)的資助,留學的部分費用由他支付;事業上有二弟曾約農和恩師巴路義等人忠誠追隨、無私支持,她不像“五四”時期的那一代人,無需背叛家族來確認新的身份。

1912年4月至1917年10月,曾寶蓀在英國求學,這是她人生的一大轉折點。當時女留學生非常少,最早一批女留學生金雅妹、許金訇、康愛德和石美玉,倒是與寶蓀有共同之處,由傳教士帶出國門,婚姻失敗或不婚,沒有子嗣,為工作與宗教事業奉獻一生。官派女留學生方麵,1905年,端方派出了中國第一批二十名留日女學生;1908年,他派出了第一批留美女生。當時,也有女學生到英國留學,但選擇理科並獲得倫敦大學學位的,曾寶蓀是第一位。

曾寶蓀抱定的誌向是“為我國謀發展謀幸福而讀書”。科學救國是當時知識界最普遍的信仰,曾寶蓀也一樣,她大學主修了生物學,輔修數學。五年遊學,曾寶蓀參與了各種宗教活動,“深深感到社會改良,非有基督教的精神不可”。她相信科學與宗教均是救國之重要途徑,兩者同等重要。正如孫尚揚所言,“在這些歸信基督教的曾氏後裔的心目中,西學與西教的結合才可以救中國,換言之,他們賦予基督教以拯救中國的功能角色”。

曾寶蓀篤信基督教,是深受巴路義老師的愛心感動。巴師為了陪伴她讀書而放棄了聖公會的教職與退休金,又隨寶蓀回國辦學,在藝芳擔任教師,直至生命終結。寶蓀與巴師的友誼很深,情同母女,然而,在踐行教義方麵,她並不完全遵循巴師的路徑。據曾約農描述,巴師“信教極篤,為新教之守舊派”。曾寶蓀則樂於接受開明的宗教思想,“我們為人行事模仿耶穌,就是基督徒了”,馮莉維女士的這句話,讓她茅塞頓開,也為她後來探索“基督教中國化”開啟了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