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民間的滋味 文/林東林
在古代中國,家家戶戶的老百姓,每天開門都擺著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在日常生活中,醬何以有那麼重要的地位,成為每天生活的一種必需品?這是今天的我們所不理解的。
開門的七件事,原先是八件,還有一個酒,由於算不得灶間必需,宋代就被剔除出局了,故從元朝開始,人們日常所說的七件事,就沒有了酒。唐伯虎有一首《除夕口占》說:“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清淡無一事,竹堂寺裏看梅花。”可見醬與生活的分量。
說生活之前,先掉一下書袋。從字形看,醬是個會意字,從將,從酉,“將”的本義是“塗抹了肉汁的木片”,引申了來說就是塗抹的動作,“酉”則意為“腐敗變質”。而把“將”和“酉”放一起,意喻很明顯,指一種經腐敗變質而製成的塗抹類輔助吃食。
今天的人做菜,放點醬用以調味提鮮很常見,肉醬、魚醬和果醬也早已飛入尋常人家,然而溯源一點說,醬主要分兩種,一種是麵粉做的甜麵醬,另一種是黃豆做的豆瓣醬,後來是水果、肉類或魚蝦等,搗碎製成的糊,也都出相入“醬”了。再後來,隨著醬製工藝的演變,釀醬的方法也開始用於烹製其他非佐料菜肴,慢慢演繹成了一種烹調菜肴的手法,即是醬法。
我小的時候,母親一年四季裏經常醃菜釀醬,醬裏一種是豆瓣醬,另一種是西瓜醬。
豆瓣醬可以做成幹的,原料是豆子、鹽和辣椒,在泡好、炒熟、發酵後,揉成一個圓圓的球,有西紅柿那麼大,一排排擺在太陽下曬,曬得成了暗紅色,一粒粒剁碎的紅辣椒鑲嵌在上麵,就可以吃了,就著飯吃或者炒菜做配料,都極其提味;豆瓣醬也可以做濕的,有的地方是用蠶豆做主料,我們是用黃豆,發酵過之後倒在缸裏,加入鹽、剁碎的辣椒、八角等料,曬個把月就差不多了,那時每家都做豆瓣醬,在四鄰八舍的院子裏,都擺著幾口缸在曬豆醬。
豆瓣醬的好吃,是因為豆子在發酵提煉出的清香中,有一種韌性和溫軟,每一粒咬起來都有質感,同時在這味道中又有八角茴香的芬芳,以及辣椒的辛氣,即使吃上一口,也甘爽有食欲。
西瓜醬和豆瓣醬差不多,也要用黃豆,還要用西瓜瓤,黃豆是自家地裏種的,西瓜也是,都是薄皮沙瓤的,配料為薑絲、花椒、八角、辣椒末和鹽。做西瓜醬前,先要把黃豆泡個一天一夜,等豆子吸水飽漲後再入鍋煮熟,然後用紗布包著瀝去水分,在豆子上滾上一層麵粉,鋪在案板和簸箕裏薄薄地攤開,放在不通風的屋子裏,六七天後黃豆上麵就長滿了綠綠的毛。
做醬時,按一斤黃豆四兩鹽的比例倒入缸中,再倒入搗好的西瓜瓤,西瓜汁以漫過豆子一隻手掌的長度為宜,再加入辣椒末、生薑絲、八角瓣、花椒。用幹淨筷子攪拌均勻,缸口用布封嚴,每日放在陽光下曝曬,每隔一兩天還要打開攪拌一次,這樣一個月後即大功告成。
以前鄉下人家種地,田壟間有邊角地塊,種糧食不成畦,就撒些時令瓜果的籽。五六月裏西瓜即可熟透,家家都會做西瓜醬,西瓜醬比豆瓣醬鮮香,醬汁更紅更潤,且瓜瓤的清爽之氣也浸潤在其中,早晚喝粥吃麵,或者是吃煎餅、鍋貼,舀上一勺西瓜醬,那真是人間至味,有時候吃著吃著,還有瓜瓤裏沒有剔淨的瓜子,咯嘣一聲脆響,也咬碎了和著醬汁一起咽了。
北方的醬多是味道重,鹹而且辣,是因為北方風物不勝,多寒苦之家,做活要出力,下飯是第一考慮,而且節省富家起見,也要苦中作樂,所以醬可抵菜,光有醬也能吃下一餐飯。
江南之地的人吃醬比北方多,然而他們的醬底味是甜的,大概是江南的富庶和繁華,風物多而且美,人間也多富足,好日子都是要以甜打底子的。江南的醬也很少單吃,而是用來燒菜,或者做鹵味,如做醬黃瓜、醬板鴨、醬豬蹄等。事實上,醬油也是一種醬,紹興的母子醬油就有甜味,以及濃鬱的酯香味。因此南方的醬雖然味道不重,卻很厚膩,有汁液的黏稠度,所以用醬做出的菜味厚,有富貴裕饒之感,讓人吃到嘴中覺得日子裏有金山銀山般的滿足。
每每看到“醬”這個字,我首先想到的,是茴香豆的“茴”字,孔乙己說“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這個醬在老百姓日常飲食中的作用,其實就相當於“茴”字的四種寫法。
《劉行首》裏說:“教你當家不當家,及至當家亂如麻;早起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老百姓的生活諸般艱辛,持家不易,沒有風雲際會的波瀾,吃穿用度卻都費思量,前人常說“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會當家的人想當好家,對著那麼多張嘴,那麼家常的飲食,就要想著法子變變滋味,在一斤麵裏做花樣,在幾盤家常菜中做花樣,在煎炒烹炸上做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