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裏的童年 文/林東林
在村子裏,我們算是大戶人家,我這一輩光堂兄弟就有12個,我排行第10,所以兄長們綽稱我為“老十”,每每喊“老十如何如何”。
我這個“老十”,在四歲的時候,有一次趕上堂哥結婚,被其他幾位堂哥起哄,勸我說酒比糖甜,比肉香。於是喝下三兩白酒,暈得站都站不穩,被抬著騎到一人高的牆上,牆裏牆外各站了人防我跌下來,我東搖一下西擺一下,被他們哄笑說是“牆頭草,兩邊倒”。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場酒,也是人生的第一次醉,從那以後我就記住了,酒不是個好東西,喝醉了不省人事不說,還要被人哄鬧取笑。
後來我再喝酒,就長了個心眼,不跟堂哥們坐一桌了,開始跟父親叔伯們一起,小人入了大人席。我想的是他們起碼不會哄我,但始料未及的是老人們喝酒有另一套規矩:宴席開始後要先喝一杯酒,才能動筷子夾菜,再喝了一杯酒再夾一筷子菜,而且每次隻能夾一下。大人們杯盞之間閑談家事,我卻隻能望肉止箸,一場酒喝下來醉了不說,且飯菜都沒能吃上幾口,隻好又歎:老人的酒也不好喝。
既不去堂哥們的席,也不去老輩們的席,後來我隻好去灶間,跟不上桌的母親、大娘、嬸子等妯娌們吃飯,不用喝酒也可飽餐。
不喝酒的我,卻喜歡跟喝酒的人在一起,我在灶間吃完飯,就去廳裏坐在老人們的席前,聽他們說一些家計安排和陳年舊事:家中哪個兒女該談婚論嫁了,去世的老人三周年祭祀該怎麼辦,還有就是祖上讀了什麼書、有什麼學問和交遊。我每每沉浸在他們的酒酣耳熱中,對這些俗常家事和曾祖高祖們有一種敬愛和向往,心頭生出一股遠意。
我喜歡看老人們喝酒,聽他們講舊事,也喜歡父輩們、兄長們喝酒猜拳,行令有一股豪華和熱鬧,總想早一天長大也能酒場稱雄。我還喜歡看的是半醉之後的不羈、零亂和戲謔,偏愛那一種意興。
在我老家,有個50多歲的老酒鬼,我們都叫他羅杯性。我還小的時候,幾乎天天都能見到羅杯性,每次都是傍晚時分,每次都是酩酊大醉、幾不能言,每次他手裏都提著半瓶白酒,要麼是伏牛白,要麼是睢州糧液,我叔叔愛喝酒能喝酒,羅杯性是醉後來找他再戰再飲的。
羅杯性個頭不高,雙眼迷離,花白的頭發貼在頭皮上,醉來說話時胡子一翹一翹的,走起路來一晃三顛,摔倒了再爬起來,一身都是泥濘。他家住在村西南,我們住在村東北,他每次都要穿過大半個村莊,搖搖晃晃地串家過戶,逢人必言語,要對方陪其喝酒,所以鄰人每每避之不及,一見他來皆掩門閉戶。羅杯性的大名,人人皆知,小孩子們都怕,所以村婦嚇唬哄不住的小兒,隻消說一句:“再哭,再哭,再哭羅杯性來了!”於是小兒登時止啼,抹著涕淚安靜下來。
十來歲大的我們,對羅杯性已然不怕了,每次他來家,家閉門不納,我們一群小孩子倒是圍著他轉,戲謔地跟他調笑,哄他喝酒,看他一步三晃或臥成一團的醜態。羅杯性也不以為怒,每次都半醉半笑地叫我們去喊家裏的大人來,跟他再喝一杯,於是我們就都一哄而散了。
算起來,我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過羅杯性了,雖然早幾年偶還能聽到他的傳聞趣事,要跟誰家的新媳婦喝酒、在池塘樹林裏醉了一夜等,但歲月翩然而至,他也差不多年近七旬了,早年一次能喝兩斤白酒的他,估計也隻有半斤八兩的量了吧,廉頗老矣尚能飯否,70歲的羅杯性尚能酒否?我閉上眼,看見的還是他拎著酒瓶的半醉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