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朋友:狗(1 / 3)

我們的朋友:狗

幾天以前,我丟了一隻小鬥牛犬。它剛走完短短六個月的生命曆程,沒有值得大書特書的經曆,才睜開慧眼去看世界、愛人類,就在死亡的殘酷秘密麵前又闔上眼睛。

也許是反喻其意,送我這小狗的那位朋友為它起了個讓人吃驚的名字,叫佩利亞斯。為什麼要給它新的稱呼?一隻可憐又可愛、忠誠又忠實的小狗如何能讓一個真實的人或者一位想象中的英雄名聲掃地呢?

佩利亞斯有個很突出、很有力的前額,像蘇格拉底和魏爾倫蘇格拉底為古希臘著名哲學家,保爾·魏爾倫為十九世紀法國象征派詩人。的前額長的那樣,還有一隻扁平的鼻子,透著粗野俗氣。那略黑的小鼻子下麵對稱地垂著一副大下顎,這讓它的頭呈現巨大的三角形,給人感覺是個頑固不化、心機重重的威脅。嚴格地按照犬類物種法則對自身種類的自然美醜標準來看,它是漂亮的那種。而且,它的笑多麼親切和藹、純真無邪,恭順中飽含款款深情和綿綿不盡的謝意。笑容裏的那種自我舍棄點亮了、至少是擁抱了外表那可愛的醜陋麵具。那樣的笑是從哪裏綻放出的?是來自天真動人的眼睛?是源自豎起來聆聽人類話語的耳朵?還是出自不會因欣賞與愛戀而皺起的前額,或者是由於碰到自己臣服的神明再度伸出手或是投來目光而歡樂,所以笨拙地扭到另一頭、以表明小小的軀體內充斥著親密無間和興高采烈的尾巴?

佩利亞斯生在巴黎,被我帶到了鄉村,那時爪子還沒成形卻已經壯實,肉乎乎而不是硬邦邦的。開始新生活的它穿行在那些從未探過的小路,頂著自己平平的鼻子,緩慢地拖著自己既大又沉的腦袋,似乎腦中滿是想法所以顯得很有分量。

這個不知感激還格外憂傷的頭腦就像一個勞累過度的孩子擁有的,正著手進行在生命之初每個大腦所承受的超負荷工作,必須在不到五六周時間內就對宇宙形成一種腦海中的印象和使自己滿意的一種概念。在長輩和兄弟以其全部所知傾囊相助下,一個人需要花三四十年時間才能形成大致的宇宙觀,而謙卑的狗卻不得不為自身著想,在幾天內解決這個問題。可是,在一位無所不知的神明眼中,狗難道沒有和人類同樣的分量與價值嗎?

而佩利亞斯的問題在於,要了解可刨可挖的地麵,那裏有時會出現些讓自己吃驚的東西;要放眼自己興趣索然的天空,因為那裏沒什麼可吃的,所以隻掃視而過就一勞永逸不再凝望;要尋找草地,找到那些長勢喜人的青蔥草地、富有彈性的清涼草地,找到能奔跑運動的場地,找到一張寬敞舒適的床鋪,這樣就可以神清氣爽地躺在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坪上。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要茫無目的地進行上千次急迫又好奇的觀察。有一些是必須要掌握的,比如:沒有其他方式指引,隻有經受從頂部跳下的痛苦才了解怎樣計算物體的高度;證明追逐會飛走的小鳥是徒勞之舉,以及確信了在遭到樹上的貓挑釁後,自己無法爬上去還以顏色;分辨出讓自己美美入睡的陽光地帶和睡得瑟瑟發抖的陰暗角落;模糊意識到雨水不會落進屋子,水裏又冷又危險不能棲身,隔著一定距離的火苗是有益的,可如果太接近,它就成為可怕的事物;留意草坪、農場以及時而會有大型動物出沒的道路,那些大個子長著有威脅的犄角,也許有的動物天性溫和又總是悄無聲息,還有的可以默許自己帶著些好奇嗅對方的味道而不覺得受到冒犯,但對方會把真正的情緒留在心裏計較。它有必要從那些遭受痛苦和羞辱的實驗中了解到,在眾神的居所裏不能毫無分別地任意遵守所有的自然法則;認識到廚房是那神聖住處裏最愜意的地點,享有特權才能進入,不過由於地位關鍵的廚娘猜忌心重,所以很難得到進入廚房的允許;明白門是重要又陰晴不定的決斷物,有時能引來幸福,不過最常見的是緊緊關閉,緘默冷峻,傲慢無情,對一切哀求都置若罔聞;永遠承認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那些毫無疑義的祝福、通常都困在罐子和燉鍋裏的東西幾乎都是無法接近的;知道如何帶著努力學到的冷漠去看待那些自己不能靠近的物體,對此也不要放在心上,既然懷有敬意地僅僅稍微用舌尖舔下就足以使屋子裏的所有神明一致燃起怒火,那麼就告誡自己這裏可能存在著一些聖物。

然後,桌子對它來說是什麼,上麵放的東西真多,實在無法猜出是什麼;可笑的椅子又是什麼,竟然不能允許自己在上麵睡覺;在自己能接近的時候都是空的盤碟算什麼;驅逐了黑暗的燈又算什麼?……有多少命令、危險、禁忌、問題、謎團在負荷過重的記憶裏無法分門別類!……而如何把它們與其他植根於內心和本能中更狂野、更霸道的法則和謎團調和?那本能時時刻刻都在迸發和滋長,源自從時間與種族的深處,侵入了血液、肌肉和神經。而且,那本能會突然確立自己的存在,其聲勢比疼痛、主人的命令和對死亡的恐懼更強大、更不可抗拒。

那麼就隻援引一個例子。當人類的睡覺時間到來時,它就要返回自己的窩,圍繞四周的是黑暗、靜謐與夜晚可怕的孤獨。主人屋中的一切都進入夢鄉。在神秘現身時,它感到自己很弱小,知道在陰暗中遍布著盤桓徘徊、伺機而動的敵人,對樹木、呼嘯而過的風以及月光都有疑心,喜歡屏住呼吸隱藏壓抑自己。可它仍然必須保持警惕,即使聽到的是最輕微的動靜也必須要從藏匿處挺身而出,麵對莽撞地打破地麵寧靜的不可見物,要獨自冒著危險去打倒颯颯作響的惡魔和罪惡。不論敵方是誰,即使對方是人類,即使那人也許與自己出於職責所在而要保衛的神明是兄弟,它也必須不假思索地發起攻擊,撲向那人的喉嚨,用自己也許在褻瀆神靈的牙齒緊咬住那人的血肉之軀,將那與自己主人相似的手和聲音散發的魅力置於不顧。它絕不會啞然沉默,絕不會企圖逃跑,絕不允許自己被誘惑和收買,然後因此迷失在無援的深夜,而是隻要一息尚存就持續著英勇的警告行動。

這是一種源遠流長的偉大責任,是根本的責任,比死神的力量還強大,甚至連人的意誌和憤怒都不能叫停。人類最初同每種生物爭鬥的所有不堪曆史都與狗的曆史有關,由此人們也都不會淡忘它的存在。而今,在我們更為安全的住所裏,我們碰巧因為它不適時的熱情而施加懲罰時,它就會投以驚訝的責備目光,像在告訴我們錯在哪裏,而且,假如我們無視曾經共同居住在洞穴、森林、沼澤的時期與它訂立的同盟約定,它會不顧我們違背與否,繼續忠實於其中的主要條款,盡管那真理中充滿了陷阱和不友善的力量,仍舊不斷向生活的永恒真理靠近。

而需要投入多少的關注和研究才能成功地履行這種責任啊!從兩種生物共同居於平靜的山洞和荒廢的湖泊直到如今,這責任已經變得多麼複雜!一切曾經都那麼簡單、容易和清晰明了。山洞孤零零地開在山岡的一側,所有靠近那裏的、所有平原或樹林中的地平線上移動的無疑都是敵人,但今天不能再這樣判斷了……它必須熟悉一種自己並不讚同的文明,似乎要理解成百上千無法理解的事……很顯然,如此一來整個世界不再屬於主人,它的財產受到莫名其妙的限製……因此必須首先了解清楚那聖域在哪裏起始。誰會因自己受苦,誰會因自己止步?每個人,即使窮人都有權在路上通行無阻。為什麼?它並不知道。這是它還要去探明的事實,不過這注定是它要去接受的。幸運的是,另一方麵,有一條沒有人可以走的暢順之路。這條路恪守著優良傳統,絕不會忽視那些傳統的存在,因為通過這條路才能走入它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難題。

想要個例子嗎?比如它正在一束陽光的照耀下安靜地熟睡,光芒也覆蓋到以珍珠裝飾的廚房門檻。在紙花飾品鑲邊的架子一角,陶器罐彼此擠靠著取樂。銅燜鍋正和光滑的白色牆壁上散射的光點玩耍。家用的爐子發出輕柔的哼響,逗弄著三隻平底鍋幸福地起舞。透過爐子內部點亮的小洞,那不停朝著它噴出的火舌似乎在顯示出好狗勿近的輕蔑。在敲打用餐的重要時刻到來之前,那隻橡木座上呆膩煩了的鍾來回搖擺著自己的鍍金肚臍。一些狡猾的蒼蠅在戲弄著它的耳朵。光亮的桌上躺著一隻小雞、一隻兔子、三隻鵪鶉,還有一些被稱為水果的東西——桃子、西瓜和葡萄——再就是些毫無用處的了。廚娘取出一條大銀魚的內髒,沒有給它而是扔進了垃圾箱。哦,垃圾箱,你是取之不竭的寶藏、意外橫財的收納器、屋中的珍飾盒!在那裏,它應該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地留給自己精美的一份。但現在並非如此,自己那份似乎還不知在哪裏,因為它被嚴令禁止在垃圾箱裏翻找。如果人類以這種方式限製它接觸很多讓它心情愉快的東西,生活確實就會變得乏味。如果要被迫遵守儲藏室、地下室和餐廳的所有規定,那它的日子就很空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