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芳華(1 / 3)

舊時芳華

這個上午,我來觀賞自己種的花,為了避免遠處田野上放牧的牛群靠近,白色的籬笆已經把它們團團圍起。看著這些花,我腦海裏浮現出那些在森林、原野、花園、橘園、溫室中綻放的所有花朵,想到在蜜蜂光臨的奇跡世界中恩惠於我們的一切。

假如不認識花,我們能想象出人類會是怎樣?假如花並不存在,假如它們藏於我們視線以外,可能與我們周圍無數神話般的勝景別無二致,卻無法用肉眼得見,我們的個性、才能、對美的感知、對幸福的把握還能和現在完全相同嗎?在自然界,我們的確還能發現其他豪華、繁盛和優雅的壯觀景象,其他無數力量的炫目展現:太陽、星辰、千姿百態的月光、藍天與大海、黎明與黃昏、高山、平原、森林與河流、光芒與樹木,最後還有與我們更接近些的鳥類、寶石和女性。這些都裝點著我們這個星球。後三種屬於大自然的微笑,它們如果沒有了花朵賦予的溫柔,在我們眼中會多麼嚴肅古板,讓人幾乎為之傷感!假設我們地球人頃刻間不再了解它們:一片廣大的區域,也就是我們心中最有吸引力的快樂就會被摧毀,或者再也發現不了。一切快感會永遠沉睡在我們更堅強、更荒蕪的心底和被剝奪了崇敬形象的想象中。這色彩和色調的無限世界隻有極少數時候在空中得以展現。那奇跡般的和諧光線在閃動,不停歇地創造著新的歡樂並且洋洋自得,這些都不會為我們所知,因為是花朵首先打破了那棱鏡,形成了我們視野中最微妙的部分,而誰會為我們打開那芳香的魔幻花園之門呢?幾根小草、幾滴樹膠、幾顆水果、一陣破曉時分的氣息、黑夜與海洋的氣味都告訴我們,在人類看不見、聽不到的地方有一個緊閉大門的天堂,我們在那裏呼吸到的空氣會轉化為無以名狀的愉悅。想一想人類幸福的聲音中缺少的那一切!多少世紀以來,如果沒有花朵以它們的美哺育我們的語言和極力留住生命中最珍貴時刻的思想,我們心中神聖的高峰就會鴉雀無聲。我們全部的詞彙、所有愛留下的印跡中都洋溢著它們的氣息,成就於它們的微笑。表達愛意的時候,所有我們見過和聞過的花都會以它們人盡皆知的魅力在我們的內心催生對幸福感的感悟,如果沒有這些花,幸福就會無異於海洋或天空那虛無的界線。從孩提時,甚至更早的階段,它們就在我們心中、我們父輩的靈魂中累積為一筆最貼近我們快樂的巨大財富。每當我們希望使生命中的溫柔時刻更為真實,就會從中汲取力量。這些花朵在我們的情感世界中創造並傳播著愛意歡騰的芬芳氣氛。

關於為什麼我的至愛是這最簡單、最平常、最悠久又最古舊的一切,這就是原因所在。在它們的背後有著人類漫長的曆史,有一係列善意又撫慰人心的行為。從我們先人的心靈中映射出它們生命的優雅與歡愉以來,它們已與我們共生了數百年,成為我們自身的一部分。

可它們藏身何處呢?如今,它們已變得比我們稱為世上罕有的花朵還要少見,神出鬼沒,大有朝不保夕之勢。我們似乎即將失去它們,也許其中一些已經銷聲匿跡,最後隻會讓我們徒留失望,而留下的種子已經在廢墟下胎死腹中,再也不知花園的露珠為何物,我們將隻能從遠古流傳的書本上那些插圖裏的鮮亮青草或是原生的黃色花壇中得見芳容。

來自秘魯、好望角、中國和日本的傲慢陌生者把它們趕出花壇和它們曾引以為豪的籃子。這其中尤以兩個敵人最為無情。第一個是瘋長得礙事的秋海棠。它們擁簇在花壇中,像一群騷動不安的鬥雞抖著無數雞冠,樣貌雖好,但美得粗野又略有斧鑿痕跡。而且,無論是豔陽下、月光下還是白日裏陶醉、深夜裏神聖平和的靜思時刻,它都在吹響刺耳的號角聲,慶祝自己的勝利,聲音單調、尖利又乏味。另一個敵人是天竺葵。它沒有那麼不知分寸,卻頑固又格外大膽,假如稍有節製就會顯得討喜。有些葉子五顏六色的植物目前對大多數草坪美觀的破壞近似於那些浮誇的馬賽克,這類植物和一些更狡猾的外來者一道助紂為虐,漸漸地把土生土長的那些花草姐妹從長期以來因它們熟悉的笑容而生輝的地方驅趕出去。它們再沒有權力在鍍金的宅邸大門邊以質樸的招呼迎接客人。它們不得在台階附近閑聊,在大理石花瓶中喋喋,在湖邊哼唱自家小曲,在花壇中用自己的方言拌嘴。它們中有幾個已經流放到廚房菜園,無人問津,因為那些藥用植物或芳香植物、鼠尾草、龍蒿、茴香已經占領了那些帶來歡笑的角落。老隨從百裏香也以某種憐憫或呆板的傳統方式黯然退場或是越發滋潤。其他的已經在馬廄、廚房矮小門邊或地下室中避難。在那裏,它們像頻頻索要的乞丐那樣卑下地擠在一起,在野草中藏起自己亮麗的外衣,盡量掩飾自己受到驚嚇的芳香,以免引起注意。

而即便如此,因憤怒而漲紅臉的天竺葵和暴怒得臉色緋紅的秋海棠還是突然現身,強行進入那毫無惡意的小小團體。於是,它們就逃往農場、墓地、教區長的小花園、老女仆的家宅和鄉村修道院。如今,除了在古老村莊被遺忘的角落、搖搖欲墜的住宅、遠離鐵路的地方和幼兒園裏讓人高溫難耐的暖房以外,很少在哪裏我們能再次找到它們自然生發的微笑:沒有一副受到強迫、獵物一般氣喘籲籲的表情,是安寧、平靜、悠閑、成群結隊、漫不經心、無拘無束。而即使在昔日馬車代步的時代,從房屋周圍的石牆頭到白色圍牆的柵欄,或者從一隻籠中鳥而帶來生氣的窗台到無人經過的沉寂道路,除了生命的永恒力量,就隻有它們見證著春去秋來、陽光雨露、蜂飛蝶舞和伴隨月光而至的靜默與深夜。

多麼勇敢的舊時芳華!那薔薇、桂竹香、紫羅蘭!即便是以細小之處、一絲美態、一滴香氛就可以區別開來的陌上野花,也擁有自己迷人的名字和最溫柔的語言表達。它們像是小巧質樸的謝恩物品,或是人們為感激而授予的勳章,其中每種都驕傲地擁有三四個芳名。紫羅蘭在牆壁中歌唱,以自身的光芒遮蓋了悲傷的牆石。而庭院裏的夜來香、報春花或立金花、風信子、藏紅花、紫羅蘭、鈴蘭、勿忘我、雛菊和長春花、詩人口中的水仙花、秋福壽草、九輪櫻、香雪球、虎耳草、銀蓮花:正是有了它們才會有開枝散葉的二、三、四月隨之而來,也是它們將陽光帶來的第一條消息和第一陣神秘的親吻轉為人們能懂得的微笑!它們雖然柔弱又散發寒氣,卻像一種智慧的想法那樣無畏大膽。它們使青草回春。它們新鮮得像在藍色杯子中晃動的水,黎明正將其播撒給饑渴的萌芽。它們短暫得像孩子的美夢,無邊幻想又天真率直,但由於過早出現的輝煌、太過閃亮的光暈、過於哀怨的優雅而別樹一幟,風韻遠超順從於人類的那些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