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生活(1 / 3)

蜜蜂的生活

一、 在蜂巢門檻

[1]

我沒有打算寫一篇關於養蜂業的論文或者有關實踐養蜂的文章。在所有文明國家裏,這個領域的優秀作品比比皆是,試著去再寫一篇也無裨益。業內名家不勝枚舉,法國的有查爾斯·達旦查爾斯·達旦(Charles Dadant):出生於法國的美國養蜂企業家。、喬治·德拉耶斯喬治·德拉耶斯(Georges de Layens):法國植物學家、蜂學家。、博尼耶加斯頓·博尼耶(Gaston Bonnier):法國植物學家。、伯特蘭查爾斯·伯特蘭(Charles Bertrand):法國植物學家、裏爾大學植物學會主席。、阿梅雷蒙德·阿梅(Raymond Hamet):法國植物學家。、韋伯弗雷德裏希·阿爾伯特·韋伯(Frederick Albert Weber):法國植物學家。、克萊芒吉勒·克萊芒(Gilles Clement):園藝家、園藝設計師、植物學家和法語作家。、阿貝·柯林阿貝·柯林(Abbe Collin):發明隔王板的法國養蜂人。等人;英語國家的有朗斯特羅什勞瑞恩·朗斯特羅什(Lorraine Langstroth):美國養蜂家,活棍蜂箱的發明者。、貝文愛德華·貝文(Edward Bevan):英國內科醫生、養蜂家。、庫克阿爾伯特·約翰·庫克(Albert John Cook):美國昆蟲學家、動物學家。、夏蒙弗蘭克·夏蒙(Frank Cheshire):英國養蜂家。、考恩T.W.考恩(T.W.Cowan):英國養蜂家。、魯特阿莫斯·魯特(Amos Root):美國養蜂家。等人;德國有齊爾聰揚·齊爾聰(Jan Dzier Zon):德國養蜂家。、貝爾列斯波赫範·貝爾列斯波赫(Van Berlespoch):德國養蜂家。、波爾曼波爾曼(Pollmann):德國養蜂家。、弗格爾W.弗格爾(W.Vogel):德國養蜂家。等養蜂學專家。

這本書既不是一部關於意大利蜜蜂、埃及蜜蜂和大蜜蜂等各種蜜蜂的科學專著,也不是為了收集有關蜜蜂的新觀察和研究而寫。對蜜蜂略知一二的人並不知道的那些事,我在這裏也幾乎不會提及。至於二十年養蜂經曆中做的那些實驗和記錄,因為隻有專業人士才會對它們產生興趣,而我又不急於這次傳達太多的科普訊息,所以會留到一部更偏重於技術的作品裏描述。像對不甚了了的人提起自己了解和喜愛的某種事物一樣,我就想這樣簡單地去講述蜜蜂,並不打算美化事實。對進行蜜蜂研究的那些前人,法國昆蟲學家雷阿烏姆爾曾公正地提出批評,指責他們以一己之見代替現實發生的驚人奇跡,做學問全憑個人想象,隻在似與不似之間。我這麼做也沒打算要落他的口實。蜂巢是蘊藏無數奇跡的地方,但我們沒有理由要想方設法地為這個事實錦上添花。而且,我本人很長時間以來都沒有發現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物比真相,或者起碼比帶來真相的努力更養眼、更有趣。因此,如果一些現象未經親自證實,或者教材未有定論,我就不會對此發表任何言論,免去進一步過多的證明。我陳述的事實會像實用指南或者專題科學論文裏的那樣精確無誤。不過,我會在這類作品允許的範圍裏用一種更生動的方式去講述,把它們更和諧地分組集合,然後在其中融入更自由和更成熟的思想。這本書的讀者不會從中學到如何管理蜂巢,卻必定會或多或少地了解蜂巢的居民,發現它們那讓人好奇、發人深省又不露於人的一麵,而這一過程也不會以學習尚未掌握的知識為代價。關於蜂巢的傳奇從許多書中、從一個國家流傳下來的古老傳統中應運而生,可在此我會對它隻字不提。涉足未知領域時,不論何時出現懷疑、反對或者猜測,我都會如實地說明。你會發現我們通常都會在未知事物前刹住腳步。對蜜蜂的生活,除了顯而易見的那些事實,我們的了解實在微乎其微。而與蜜蜂越熟悉,就越明白我們在深入地了解它們的真實存在方麵有多無知。隻不過與那種毫無意識、滿足現狀的無知相比,這樣的無知還勝一籌。

有沒有一部關於蜜蜂的書和我的類似呢?我相信自己已經讀過幾乎所有這一領域的作品,但如果要從中找出有親緣關係的文字,據個人所知隻有米什萊儒勒·米什萊(Jules Michelet):法國曆史學家。的《蟲》一書的結尾章節,以及路德維希·畢希納路德維希·畢希納(Ludwig Büchner):德國醫生、哲學家。在他的《動物的頭腦》裏的論述。米什萊隻是圍繞著蜜蜂這一主題隔靴搔癢,畢希納對相關論題倒表達得足夠全麵,但其中既有很多帶來有害影響的說法,還有很多人們早已棄用的閑言碎語和道聽途說。我不由得懷疑他是否從未離開書堆、從未對自己的主人公產生疑問。在數百個被無數蜜蜂翅膀照亮又嗡嗡作響的蜂巢中,他又是否打開過某一座蜂巢的大門。要知道,在我們的直覺能感應蜜蜂的秘密以前,在感受這些勤勞的純真生靈們所具有的靈魂、所身處的環境、所散發的氣味和所攜帶的奧秘以前,就非叨擾拜訪它們的家園不可。

這本書非但感覺不出蜜蜂或者蜂蜜的味道,而且還有許多學術著作的一些通病,那就是提前得出結論,並且從各方麵收集大量來曆可疑的逸聞以佐證自身的科學性。但我的這篇文章與那類作品不謀而合的幾率很小,不管是從出發點、從目的還是從觀點上都是截然不同的。

[2]

關於蜜蜂的參考書單可以列出很長,我們之所以首先提到這點是為了能盡快一帶而過直奔源頭。這種不尋常的小生物在一個法規複雜的社會居住,在一片黑暗中群體勞作,人們的注意力最初正是被此吸引。亞裏士多德亞裏士多德(Aristotle):古希臘哲學家、科學家、教育家。、老加圖老加圖本名馬庫斯·波爾基烏斯·加圖(Marcus Porcius Cato):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及拉丁語散文作家,後世為了把他與他的曾孫——另一位名叫加圖(Marcus Porcius Cato Uticensis,又有“烏提卡的加圖”一名)的政治家和演說家加以區分,也將他稱為“老加圖”。、瓦羅馬庫斯·特倫提烏斯·瓦羅(Marcus Terentius Varro):古羅馬詩人、散文家。、普林尼加伊烏斯·普林尼·塞坤杜斯(Gaius Plinius Secundus)古羅馬科學家、作家。、科盧梅拉科盧梅拉(Lucius Junius Moderatus Columella):古羅馬作家。、帕拉迪烏斯帕拉迪烏斯(Palladius):古希臘醫學作家。這些名家都研究過蜜蜂。阿裏斯托馬科斯阿裏斯托馬科斯(Aristomachus):希臘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後人。就更不必提了,按照西塞羅馬庫斯·圖留斯·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古羅馬演說家、政治家、法學家、作家。的說法,他曾經觀察蜜蜂五十八年之久。至於薩索斯島的那位菲利斯庫,他的相關作品已經散佚。這些先賢對蜜蜂創造的傳奇費了大量筆墨,而涉及蜜蜂的知識卻少之又少,僅有的那些集中在維吉爾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古羅馬詩人。的《農事詩》第四卷裏。

蜜蜂研究的真正曆史始於十七世紀,這一領域最初的發現來自偉大的荷蘭博物學家司文模登。有必要在此補充一個相關細節,目前它還鮮為人知:在司文模登之前,有一位名叫克拉迪斯的佛蘭德自然學家已經探查接近了一些重要的真相,比如蜂王是唯一能產卵的蜜蜂以及它擁有雌雄兩種性別的特性,不過克拉迪斯並未證明這些觀察到的現象。司文模登發現了科學調查的真正方法,發明了顯微鏡,創造出注射防腐法,成為第一位解剖蜜蜂的人。而且,他在蜂王體內發現了卵巢和輸卵管,明確了這種此前被視為雄性的蜂群之王本是女王。基於蜂王的母性特質,他得以公開蜂巢的行政架構,其詳盡程度讓人最為始料不及。最後,他還製作了木刻畫和雕版畫。它們是如此的完美,即使在今天的許多養蜂著作中仍然被用作說明圖示。在司文模登生活的時代,阿姆斯特丹還處於動蕩混亂中,他曾遺憾不能擁有“居住鄉間的甜蜜生活”,在四十三歲時就因過度操勞而離開人世。他的作品用語正式,寫作時懷有虔誠的信念,將所有的榮光都歸於造物主,尤恐背棄疏離。這樣的信仰在字裏行間美麗又質樸地迸發。司文模登將自己的觀察研究收入一部不朽的作品《自然聖經》中。一個世紀後,波哈夫赫爾曼·波哈夫(Herman Boerhaave):荷蘭植物學家、醫生。醫生促成以同名標題將它從荷蘭語翻譯為拉丁文。

下一個探究者是雷阿烏姆爾。在自己位於查倫頓的花園中,他采用類似於前人的方法做了大量新奇古怪的實驗和研究,在個人作品“昆蟲史筆記”中對蜜蜂著以整整一卷的筆墨。今天的人們讀到時依然會有所收獲,不會覺得勞心費神。那部分描述清晰直白,語氣誠懇,文字中特有一股不事雕琢的平實魅力。對先人的錯誤看法,他特別予以糾正;對新提出的很多錯誤觀點,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蜂群的形成和蜂王確立自己的統治這一事實,他有部分了解。總之,他發現了許多難以探尋的真相,為後世更多的發現鋪平道路。雷阿烏姆爾極為推崇蜂巢非凡的建築結構,他對此的評述無人能出其右。正是他提出了玻璃蜂巢的創意,此後這一想法也一直得到完善。我們由此能跟蹤這些性情凶猛的昆蟲,揭開蜜蜂所有私密生活的麵紗,了解它如何在奪目的陽光中開始工作,又如何在黑暗的空間裏得到王冠。為全麵起見,還應該提到查爾斯·邦納查爾斯·邦納(Charles Bonnet):瑞士自然學家。和解開蜂王卵之謎的施拉克。不過這兩人隨後的作品和調查我會泛泛而談,立刻過渡到當代養蜂學殿堂級的大師——弗朗克斯·哈伯。

哈伯於一七五〇年出生在日內瓦,剛步入青少年時就雙目失明。雷阿烏姆爾的實驗激起了他的興趣,於是他設法證實,並很快被這些研究深深吸引。在一位聰明伶俐的忠實仆人弗朗克斯·比爾南的幫助下,哈伯最終將畢生精力獻給了蜜蜂研究。翻閱人類忍受痛苦獲得成功的曆史,沒有什麼比這段故事更打動人心,也沒有什麼發人深省的經曆比他更讓人心生敬意。這兩位拍檔耐心地合作,其中一位眼前隻有不能視物的模糊微光,全憑個人精神指引正常視力的另一位觀察和操作。我們確信,哈伯從未親眼見過蜂巢。對建起他無法看到的蜂巢的天才生物,盡管真實存在的眼疾和包圍一切事物的自然表象雙雙蒙住自己的眼睛,他卻能看穿那些天才背後深不可測的秘密。這就好像在告訴人們,無論發生什麼都沒有理由放棄對真理的向往和追尋。我不會列舉養蜂學有多少成果應歸功於哈伯,要說出那些不歸功於他的倒會更簡明扼要。在他的《蜜蜂的新觀察》一書中,一七八九年執筆的首卷以致查爾斯·邦納的信為形式,第二卷直到二十年後才問世。這部作品至今仍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富礦,後世每位作家都從中發掘取材。雖然能從其中發現少許錯誤、少許不夠全麵的事實,而且在哈伯以後的時代裏,顯微照相技術、實際的蜜蜂產業和蜂王的管理都豐富了很多內容,但他的主要觀點無一不被驗證屬實,無一被發現有誤。在我們的實踐經曆中,那些觀點的地位沒有動搖,並且是我們經驗的最終根本。

[3]

經曆以上發現,接著沉寂了一些年。隨後不久,出現了一位德國牧師齊爾聰。他發現了單性生殖,即蜂王未交配就進行繁殖的現象,還設計出第一座可移動的蜂巢。有了這項發明,養蜂人此後就不必在收獲蜂蜜的時候嚴重影響產量最好的蜂群正常生活,不會讓全年的努力毀於采蜜那一刻。這種蜂巢仍然很不完善,後來在美國人朗斯特羅什手上得到了巧妙的改進。朗斯特羅什還發明了名副其實的可移動框架,在美國推廣後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其後,魯特、奎恩比、達東、夏蒙、德拉耶斯、考恩、希東、霍華德等人又進一步在朗斯特羅什的基礎上做了精巧的改進。經過這些人的努力後,梅林想到如果蜜蜂生活的蜂巢是人工蠟基的,那麼它們就能節省用來製蠟和搭建巢房的勞力,而這類工作會耗費它們大量的蜂蜜並且犧牲生命中黃金段時間。他發現蜜蜂接受了這些大部分已經成形的蜂巢,並且使蜂巢適應了它們的自身需要。

其後,赫魯什卡少校發明了分蜜機。它能在離心力的作用下獲取蜂蜜,而無需破壞巢脾。由此在幾年時間內,養蜂方式經曆了一場劇變。蜂巢的容量和產量較之前增加了兩倍。規模大又產量高的蜂巢在各地湧現。對最勤勞的蜜蜂來說,它們居住的一些城市因此不會再被無謂地破壞,而其中最不適宜人類利用的城市也不會再被殘忍地選擇淘汰。人類真正地成為蜜蜂的主人,而這都不露行跡,讓它們毫無覺察,沒有下達一條命令卻指導了一切,未經識別是敵是友對方就已順從。起先,蜜蜂的命運被季節操縱,而後,人類的意願代替了季節的位置。一年中大自然給蜜蜂帶來的不公得以改變,敵對的蜜蜂王國得以聯合,財富也在蜜蜂成員中得以平均分配。蜂群的人口增長得到限製或促進,蜂王的繁殖得到調節,蜂王的退位及擁立新王也盡在人類掌握中。而這些都是在有技巧地征得了這個生物種族並非心甘情願的同意後進行的。因為一旦懷疑生活不可思議地被外界介入幹擾,哪怕隻有少許懷疑,這個種族也會變得狂躁起來。隻要人類認為適合,就會兵不血刃地破壞那些神聖巢穴的秘密以及宮殿中那精密複雜又千回百轉的政策。人類根據春天裏漫山開放的花朵數量來分配蜂巢中可采的蜂蜜儲量和供蜜蜂食用的蜂糧量。對那些會守候著未來蜂王出生的現任蜂王求愛者,人類會強製性地不讓它們的數量過多。總而言之,隻要所追求的不與蜜蜂的法律和美德相違背,人類就會為所欲為,得所欲得。對這位奇怪的上帝而言,盡管蜜蜂已經歸自己所有,但它們的群體太廣,視野內不能一一看到,而且又與自己完全不同,難以理解。它們的眼光比它們的上帝更遠,一心隻想著以不知疲倦地犧牲風險成就自身種族的神聖職責。身為上帝的人類哪怕彙集全部欲念,在這些方麵也無法企及。

[4]

關於書本上想教導的一段古老曆史,我們已經從中了解到。那麼現在就把其他人已經掌握的科學知識放在一邊,用我們自己的眼睛去觀察蜜蜂吧。在養蜂場中度過的一個小時也許不會那麼有指導意義,但我們將看到的一定會更為刺激,更加真實。

如今我還沒忘記自己第一次看到的那家養蜂場,因為就在那裏愛上了蜜蜂。那是很多年前,地點是荷蘭佛蘭德斯很大的一個鎮子。在那個甜蜜美好的地方,人們對明亮色彩的喜愛幾乎不遜於丹麥西蘭島的島民。那裏就是整個荷蘭的一塊凹麵鏡:它在我們麵前快樂地鋪展開來,地麵那些被陽光照亮的山牆、馬車和塔樓就如同很多漂亮又貼心的玩具;那裏的碗櫃和時鍾在通道盡頭閃閃發光:那裏低矮的樹木沿著碼頭與運河兩岸成排生長,有人可能會想,它們是在等著某種安靜的慈善儀式舉行:那裏的小舟和遊艇尾部都有雕花;那裏的門窗形狀像花朵;那裏的水壩盡職盡責地發揮功用;那裏的吊橋設計精細,顏色多樣;那裏小巧的房屋塗著清漆,像新做的陶器一樣光亮四射;那裏如此這般的小屋中走來身著鍾形衣裙的女子,她們穿金戴銀,在白色籬笆圍起的田野上給奶牛擠奶,或者在開滿鮮花的草坪攤曬亞麻布;那裏的草坪被這樣的女子剪成橢圓形或者菱形,都有著最令人驚歎的綠色。

如果人們的活動的確會越來越局限於某些地方,那麼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似乎比其他那些地方的活動區域更有限。一位年長的哲學家就在這裏深居簡出。這位老人已經隱退,有維吉爾筆下描述的如此神韻——“此人與君王平起平坐,與諸神越來越近。”拉封丹讓·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法國詩人。也許還會在這句後再加上——“如諸神一般,滿意知足,安然自若。”他將這裏建成個人心靈的庇護所,懷著些許倦意卻並非覺得反感,因為智者不會心存深深的厭惡之情,隻不過有些厭倦了問詢人們。關於自然和真正的自然法則這種唯一有趣的問題,人類的答案遠遠比動物和植物給出的簡單。他的快樂就像斯基泰人質樸的哲學觀那樣,都在花園裏的那些美好事物之中。而他最鍾愛,也最常去參觀的就是養蜂場。那裏由十二個圓頂草屋組成,有些被他刷成亮粉色,有些是明黃色,不過大多數還都是淺藍色。這是因為早在約翰·盧伯克約翰·盧伯克(John Lubbock):英國博物學家、銀行家、政治家、作家。爵士向人們演示以前,他就已經注意到蜜蜂喜愛淺藍色。

這些蜂巢靠著某間廚房的牆壁形成斜角。這種廚房正是舒適又漂亮的荷蘭廚房,那裏的陶製碗櫃中全是銅器和錫器,它們散發的光亮透過敞開的門反射到平靜的運河上。而白楊的倒影本已為河水做了帷幕,如今又有這些熟悉的圖像鋪襯在下,把人的目光由此引向天邊寧靜的地平線,那裏有磨房與牧場點綴其上。

這裏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樣,蜂巢為鮮花和處處靜謐、和風和縷縷陽光增添了新的意味。人似乎已經與自然的節日氛圍拉得格外近。人會滿足於歇在這向四麵八方散發光芒的十字路口,空中的航路在這裏彙聚又分散,所有自然芬芳的背負者從黎明到黃昏不停奔波,忙忙碌碌又發出悅耳的聲音,航路的那些聚散正是因它們而起。人會聽到花園裏響起的音樂,在那裏最可愛的時刻,它展示出歌者的心花怒放,唱出了歌者的歡欣喜悅。人會來到這裏,去到蜜蜂的學校,學習無所不能的自然在何處最投入精力,了解三個和諧一致的王國、生命不倦地組織構建、熱情無私的工作中得到的教訓經驗。這其中也另有一門具有美好德行的課程,它由那些品德崇高的勞作者教授,授課時以無數翅膀熱火朝天地扇動回旋來讓學習者強調注意。這門課是欣賞休閑中的朦朧情趣,在那些與一個個空間彼此交織的純真日子裏享受幾乎無以言表的歡愉,由此產生一個透明的世界,就像沒有摻雜其他情緒的快樂一樣,記憶是一片真空。

[5]

為了盡可能簡單地追蹤蜜蜂全年的生活,我們會以一個春季覺醒後適時地開始勞作的蜂巢為觀察對象,接著就會按自然發生的順序見證蜂巢成長中所有重要的事件:蜂群的形成與分開、新城的奠基、年輕的蜂王從出生到爭奪王位再到婚配飛行、雄蜂被大量屠殺以及最終整個蜂巢回歸冬眠。在每一次重大事件中,對相關的自然法則、生活習性、生物特性和與它同時產生的事件都會做出必要解釋。這樣一來,從四月到九月結束,度過蜜蜂那短暫的一年時,我們就能飽覽那座蜂蜜的宮殿中所有的秘密。因此,在叩開宮殿大門整體環視內部以前,我們唯一需要知道的是:蜂巢的成員有一位蜂王、數千隻工蜂和幾百隻雄蜂,其中蜂王是所有臣民的母親,工蜂是發育不全,沒有生殖能力的雌性,而不論現任蜂王是否自願,一旦它卸任,工蜂就會從雄蜂中選出一隻作為蜂王唯一的配偶,這隻雄蜂注定是不幸的命運。

[6]

第一次打開一座蜂巢時,我們會產生一種切膚的感受,感覺自己在褻瀆某些未知的事物,就像闖入墳墓一樣,也許會有驚恐遭遇。而講到蜜蜂仍然繞不開一段危險又駭人的故事。它的刺會讓人想起被螫的痛苦,它帶給人那種特別的疼痛是其他任何情形下都無法比擬的。那種幹燥感具有破壞性,好似一團沙漠之火躥遍受傷的四肢,又像太陽神的女兒們從父親憤怒的強光中提煉出一種炫目的毒藥,以此更有效地保護她們趁父親和善的時候收集起的財寶。

的確會有人既不了解也不尊重蜜蜂的習俗和性格就猛然揭開蜂巢,那樣就會立即燃起一片英雄主義的怒火。不過,隻需要少許最容易上手的技巧就能處理得當,免受懲罰。隻要嫻熟地燃上少量的煙火,再配上足夠的冷靜和溫和的動作,我們那些全副武裝的勞作者們就會乖乖妥協,丟下伸出螫針的想法。有人一直以為,蜜蜂認得自己的主人,它們害怕人類,事實並非如此。然而,如果在煙熏的味道下,用不給蜜蜂帶來生命威脅的大幅度緩慢動作,這樣在它們的住所中反複來回,蜜蜂就會以為這並不是能抵禦的敵人來襲,而是一種外力或者自然界的災難,在那樣的環境下它們最好順從。

因此,它們並不會做無用的爭鬥,而是盡其所能守護自己的未來。此外,因為服從於一旦陷入錯誤時必不可少的遠見,所以它們飛到儲藏蜂蜜的地方時都會急迫地蘸上些蜂蜜,以備原有的城市被摧毀或者自己被遺棄後不論在哪裏立刻創建新城時自用。

[7]

在一位此前從來沒接觸過蜂巢的人麵前揭開一座蜂巢觀察時,這位新手的第一反應會是略有失望。之前人們告訴他這個小小的玻璃盒子裏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活動,有無以計數的睿智法規,有見者無不驚歎的結合體,集神秘、經驗、天才、計算、科學於一體,而且綜合了各行各業,融合了確認無誤和預見先知,還有那些聰明的習性、好奇感以及美德。所有他看到的隻是微紅色的一些小群體混亂地聚集成團,有些像烘烤過的咖啡豆或者成串的葡萄幹靠著玻璃堆積在一起。它們看上去不像還活著,更像已經死亡。它們行動緩慢,前後不連貫,活動範圍又很局限。看到蜂巢以前的那一刻,他還見到那些迷人的光點,在上千金黃色和珍珠色盛放的花萼間不停地閃爍發光,難道它們就是現在眼前這樣的嗎?

觀察蜂巢是一個被黑色簾子或擋板遮住的玻璃蜂巢。最好的觀察蜂巢內隻有一個巢脾,這樣可以從它的兩麵進行觀察研究。這些蜂巢可以放置在畫室或者圖書館等地方,沒有絲毫不便和危險。我在巴黎有一間蜂巢,那裏居住的蜜蜂甚至能在廣袤的石漠中找到自給自足、繁衍興旺的方式。

蜜蜂們看起來似乎在黑暗中顫抖,氣息微弱,全無知覺,緊緊地擁在一起。有人會想,它們是不是染病在身的俘虜,或者被廢黜的蜂王。在陽光明媚的花園中,那些王者曾擁有榮光的一刻,如今被迫回到局促的屋裏,對肮髒和貧窮忍氣吞聲。

蜜蜂就和那些最真實的事物一樣,人們必須去研究它,也必須學會如何研究它。這些在另一個天地裏的居民們目睹人類的男男女女來來去去,以人們幾乎察覺不到的方式穿越街道,看著人們在特定的時候圍繞特定的建築聚集,或者等待著誰也不知道的什麼,沒有明顯動作,待在住處遠離外界。它們也許會由此得出結論,他們也夠可憐、夠沉悶的,而且要花些時間才能從這種死氣沉沉中辨別出多種複雜的行為。

的確,這些在蜂巢中幾乎一動不動的小群體在不停地工作,每個都有不同的職業,每個都不知休息為何物。以那種看上去最遲鈍的為例,這似乎失去生命的一群靠著玻璃懸著身體,卻為整個群體擔負著最神秘又最辛勞的任務:正是它們分泌了蜂蠟,讓蜂蠟成形。而這種普遍的行為隻有在身臨其境才能捕捉到其中細節。此刻,我們隻需要留意到蜜蜂天性中最關鍵的特性,這種特性能解釋各種工蜂為何格外地團結。在這方麵,蜜蜂首屈一指,在更廣的範圍看,即使是螞蟻這種群居的生物也無可比擬。蜜蜂隻能在群體中生存。因為蜂巢的空間太密集擁擠,它不得不在穿過嵌著自己住所的牆壁時用頭來拚命開道,所以如果它離開了蜂巢就舍棄了適合它的環境。它會瞬間跳入滿是鮮花的世界,就像遊泳者會跳入大海,海裏滿是珍珠那樣的泡沫。但懾於死亡的痛苦,它會定期中途返回到群體中呼吸,也像遊泳者必須回到水麵呼吸空氣。如果將它隔離,即使有充足的食物和適宜的溫度環境,它也會在幾天內香消玉殞。這不是因為它饑餓或者寒冷,而是出於孤寂。從群體和居住的城市中,它汲取到一種無形的滋養品,對它來說那和蜂蜜同樣重要。對這種滋養的追求也有助於解釋蜂巢的法則有怎樣的精神。在它們的世界,個體無足輕重,它隻是在一定條件下存在,而它自身不過是在某個無關緊要的時刻裏在種族中一個帶翅膀器官。它整個生命都徹底奉獻給這個結構複雜的集體,它永遠是其中的一員。奇怪的是,我們注意到並非總是如此。在膜翅目采蜜動物中,即使到今天我們還能發現,人類飼養的蜜蜂在生命的所有階段都發展著自己的文明,不斷進步。在進化規模的最底層,我們發現它在悲慘地獨自工作,經常看不到自己的後代(葉舌花蜂、分舌花蜂等),有時它居住在成員有限的家族中(野蜂就是一例)。下一階段,它會與其他的蜂種暫時交往。到最後,穿過其後各個階段,我們會到達幾乎最為完美也最無情的蜂巢社會,在那裏,個體蜜蜂完全融入了群體,而群體又絕無例外地會為未來那個抽象又永恒的城市犧牲。

[8]

我們可不要就此將這些事實歸納為用於人類身上的結論,人擁有能夠抗衡某些自然法則的力量,而且,要了解這樣的抵禦是對還是錯就觸及到了人類道德中性質最嚴重、概念最含糊的部分。可是,要是去發現在另一個世界裏大自然有怎樣的意誌,那就相當有趣了。這種意誌極為清晰地展現在這種膜翅目動物的進化中。地球上所有生物裏,這類動物的智力水平僅次於人。大自然的目的顯然是這個物種的進化。而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假如不是以犧牲個體的自由、權力和快樂為代價,大自然就不能或者拒絕讓這種進化實現。隨著社會組織自身不斷完善、在規模上不斷擴大,社會中每位成員的私人生活空間相應地就會縮小。哪裏的群體有進步,哪裏的個體就最終隻能越來越徹底為整體利益而犧牲。首先,每隻蜜蜂會被迫放棄獨自行動這種惡劣的行為。例如,在蜜蜂文明進化中最後階段,我們會發現野蜂就屬於這一階段的蜂種,它類似於人類中的食人族。成年野蜂的工蜂不停地圍著蜜蜂卵盤旋,想把蜂卵吞入腹中,雌蜂因此就不得不以最頑強的意誌抵抗到底。擺脫了最危險的敵人後,每隻蜜蜂還必須習得一定數量的美德,這些美德已經讓它越來越痛苦不堪。比如,野蜂的工蜂並未放棄對愛的向往追求,而人類飼養的蜜蜂中,工蜂一直是貞潔之身。事實上,我們很快就會看到工蜂不得不自身做出多少放棄,以此來換取蜂巢的舒適和安全,完善蜂巢的建築、經濟和政治體係。在專門提到種族進化的章節中,我們會把視線轉向膜翅目動物的進化。

二、 分蜂

[9]

一個普通蜂巢蜜蜂數量是觀察蜂巢的十到二十倍,而且那個群體中的蜜蜂完全自由,無拘無束。因此,為了更接近大自然的現實,我們就來了解下普通蜂巢中蜂群發展的各種重大事件。

在這裏,蜜蜂們已抖掉冬季的慵懶遲鈍。蜂王開始在二月初的那幾天再度產卵,工蜂已經在柳樹與堅果樹、金雀花與紫羅蘭、銀蓮花與療肺草生長的地方成群集結。而後,春天裹挾著蜂蜜和花粉踏遍地上地下每塊土地、每條溪流,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蜜蜂降生世界。體形發育過大的雄蜂如今都從自己的巢房中爬出來,在各自的巢脾中玩耍。這個人丁興旺的城市實在擁擠,以至於數百隻因為采花而夜晚遲歸的工蜂尋不到棲身之處,迫於無奈隻好在門檻度過一夜,大量如此處境的工蜂會被寒冷奪去生命。蜂群焦躁起來,年老的蜂王開始騷動不安。它感到宿命正在醞釀一個新的開始。作為創造一切的優秀母親,它已經虔誠地盡到了自己的職責,而在完成的過程中,它感受到的隻是痛苦和悲傷。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讓它心神不寧,因為它很快就被迫要離開這座屬於它、由它統治的城市。可這城市是它的作品,是它自己的。它並不是人類口中的那種“女王”,沒有下達過命令,而是像它那些平凡的子民一樣溫馴地服從於不知真麵目的力量,聽命於至高無上的智慧。當我們現在試圖探明這種隱形的力量和智慧時,會對此命名為“蜂巢精靈”。盡管如此,蜂王還是城市內獨一無二的愛的器官,是所有城市居民的母親。在惶惶不定和窮困貧乏中,它建起了城市,以一己之力給城市帶來居民。那裏的牆壁中所有活動的生命,從工蜂、雄蜂、幼蟲、蜂蛹到即將出生的年幼公主最初都來自蜂王的側腹。在那些公主中有一位已經被“蜂巢精靈”選定為蜂王的繼任者,它的出生會加快蜂王離開的腳步。

[10]

“蜂巢精靈”是什麼,又在哪裏呢?它可不像某些特殊的本能。那種能力可以教小鳥學會建造一隻設計精致的鳥巢,而後又讓小鳥能在遷徙日子到來時飛去尋找其他地方的天空。它也不是蜜蜂種族的一種機械性的習慣,或者盲目地求生。如果是那樣沒頭腦地行為,在發生沒有預計到的事件,所有想象的習慣秩序被打亂時,蜜蜂就會失控,陷入危險的境地。相反地,如果突發的事件並非那麼專橫強悍,“蜂巢精靈”就仍然會步步尾隨,像一個機靈的仆人。哪怕主人做出最危險的指令,這位仆人都能從中受益。

這位精靈毫不留情地處置蜜蜂王國內一切有翅膀的臣民所擁有的財富、幸福、自由和生活,就好像受到一些重大責任的管束。日複一日,它調控著出生蜜蜂的數量,設法使這一數量嚴格地與給鄉間增光添彩的花朵數量保持一致。它宣布蜂王退位,或者警告蜂王必須離位。它強迫蜂王把自己王位的競爭對手帶到世間,並且在王室的待遇下撫養長大,受到保護,不會被親生母親的政治敵意所害。也因此,為了與花朵的多少、春季的長短和婚配飛行中可能存在的危險相協調,它允許或禁止剛出生的公主們殘殺尚未出世的妹妹,那些妹妹還在卵中唱著蜂王的歌。在其他的情況下,當花季將止,開花時間變短時,它會命令工蜂親手屠殺全部皇族血脈,因為變革的時代就要來臨,工作成為唯一的目標。“蜂巢精靈”謹慎又節儉,但絕不吝嗇。它似乎意識到,對所有與愛相關的事物,自然的法則是有些狂熱無度的。所以,在蜂蜜豐收的夏季,它會容許蜂巢中出現有三四百隻雄蜂存在的尷尬場麵,即將出生的蜂王會從這些雄蜂中選擇自己的愛人。那三四百隻蠢笨無用又吵鬧的生物既自負又貪吃,既肮髒又粗俗,徹頭徹尾地風流成性、遊手好閑,還貪得無厭、品行惡劣。

而在蜂王受孕後,當花朵開始閉得更早,開得更遲,這位精靈就會在某個清晨無情地宣布對雄蜂在同一時間進行集體屠殺。它根據工蜂的年紀調節它們的勞動力,分配它們進行不同工作。有的做護士,去看護幼蟲和蛹,成為禦前女衛士,為蜂王待命,蜂王沒有一刻離開過它們的視野;有的處理屋內事務,通過扇動翅膀為蜂巢通風、換氣或者加溫,使那些含水量過多的蜂蜜加速蒸發水分;有的負責設計奠基、煉製蜜蠟、添磚加瓦、雕砌鑽刻,分別從事著建造巢脾的一條龍工程工作;有的尋找食物,飛往花叢采掘可以釀成蜂蜜的花蜜、喂養幼蟲和蛹的花粉、接合與加固城市建築的蜂膠以及青年蜜蜂需要的水和鹽。“蜂巢精靈”的指令會傳達給蜜蜂中的各種專家和工人:如果指令發給化學家,化學家就會把自己螫針底部流出的一種蟻酸滴入蜂蜜,以此來確保蜂蜜的儲存安全;如果指令傳到膠囊製作家,製作家就會在蜂蜜寶藏成熟時封住藏寶室;如果清潔工收到指令,它就會讓公共場所和街道都潔淨得無可挑剔;如果搬運工得到指示,就會盡職搬走屍體;如果無數衛兵接到指令,它們就會在門檻日夜看守,盤問來往進出者,辨認第一次飛行歸來的新手,驅逐所有的入侵者,團結一心向可怕的敵人發起攻擊,必要時還會在入口設下路障。

最後,是“蜂巢精靈”為蜜蜂種族的天才們定下一年一度偉大的犧牲時刻:這是屬於整個蜂群的時刻。我們會發現,這一族蜜蜂在發展到繁盛的極致和權力的巔峰時突然會放棄自己的財富與宮殿、房屋和勞動成果。在把這些全部留給下一代後,它們自己又心滿意足地為建立遙遠的新國度去麵對困難艱險。不論是否有意如此,這種舉動無疑都超越了人類道德的既向。有時它會導致一片廢墟,但通常它會帶來貧窮。服從於一種超越自身幸福的法則,幸福無邊的城市如今散布他鄉。我們很快會發現,這種法則絕非我們想象的那樣讓人盲從、那樣命中注定,而它是哪裏定下的,又規定了什麼呢?這位精靈讓所有蜜蜂都絕對臣服,是通過了怎樣的議會、怎樣的委員會、怎樣的知識與道德範疇來實現的?它自身又聽命於一種崇高的職責,附庸於一種不懈地緊盯未來的智慧。它究竟仙鄉何處?

發生在蜜蜂身上的事就同世界上大多數事物所發生的一樣。我們注意到它們的某些習性,我們講述它們的行為,比如它們以怎樣的方式工作、它們的國王出生、它們的工人是處子身、它們在特定時刻聚集。接著我們會想象已經了解了它們,不再有疑問。我們注視它們在花朵間忙碌,目睹蜂巢裏不斷爆發騷亂。對我們來說,它們的生活似乎很簡單,而且像其他生物一樣受限於對繁殖與食物的本能關注。然而,如果我們把眼光拉近,仔細去看看,所有最不起眼的現象立刻就變得複雜至極。我們會遭遇關於智力、命運、意誌、目的、方式、原因的謎題,會麵對難以理解的組織,它體現在生命中最無關緊要的行為中。

[11]

接下來,我們觀察的蜂群在為分蜂做準備,它們向蜜蜂種族那些嚴苛的神靈們獻上了不起的祭品。蜂群遵從於“蜂巢精靈”的指令,蜂巢的全部八九萬蜜蜂中有六七萬隻會在預定的時間拋下哺育生長自己的城市離去。這在我們看來根本無法理解,因為那徹底違背了人類所有的本能和情感。它們的離開並非是由於絕望,也不是意外和貿然地決定要遺棄一個因饑餓與病魔纏身而廢棄的家園,更不是為了發起戰爭。這次流浪是一直在長期計劃中,在耐心地等待一個合適時機。如果蜂巢遭到外界掠奪或是遭受風暴洗劫,如果皇室成員發生不幸,由此導致蜂巢食物匱乏、人丁稀少,蜜蜂們是不會棄它而去的。隻有在蜂巢發展到繁榮的頂峰時,蜜蜂才會離開。那時,經過了春季辛勤的勞作,巨大的蜂蠟宮殿中有著十二萬個安排妥當的巢房,其中流淌著新鮮采釀的蜂蜜,堆放著顏色繁多的花粉。這些花粉被稱為“蜜蜂的麵包”,幼蟲和蜂蛹就以它為食。

在這次崇高的大放棄發生的前夜,蜂巢格外美麗。這正是它最充裕、成員最開心的時刻,實在前所未有。表麵看來一切都興奮激動,更襯托出它的安寧。

[12]

讓我們努力為自己描繪一幅畫麵,不是在蜜蜂看來的情景。因為我們不能了解,經過它兩側的眼睛和眉毛上巨大的三層眼睛上那六七千個麵反射後,那些情形會以怎樣神奇又可怕的方式來顯現。不過,我們會以它們的高度和視角來觀察。那裏的一個穹頂比羅馬聖彼得教堂的穹頂更宏大,而蜂蠟牆壁有從那個穹頂一直到地麵那麼高,在黑暗的空間中維持著平衡。這裏的建築外觀巨大又外形多樣,垂直和平行的幾何構造兼有。以相對的精確度、設計建造的大膽突破和龐大的工程量來比,沒有一座人類的建築可以媲美。蜂蠟牆壁的材料完美無瑕、芳香四溢,透出純銀色的清新。每一麵這樣的牆壁上都有數千蜂窩,儲存著足夠全體蜜蜂食用數周的供給口糧。存放在這些透明蜂窩中的是花粉,也就是每朵春花的愛情酵素,它們閃動著紅與黃、黑與紫的亮光。在那附近有二萬個倉庫,四月采下的蜂蜜就被封存於此,隻有到了最為艱難不幸的日子才會解封。這是最為清純芳香的蜂蜜,長長的、華麗的金色裝飾將它四麵包裹,邊緣硬挺僵直。再往下是五月的蜂蜜,它被放在一個敞口大桶中自然成熟。在這些大桶周圍有著戒備警惕的衛兵,它們負責保證大桶附近不斷有空氣流動。蜂巢隻有一個開口,鑽石一樣的陽光就從那裏偷偷瀉下。蜂巢的中心位置遠離光線,那裏是它最溫暖的地帶,蜂巢的未來就在此棲身、在此沉睡、在此蘇醒。那裏的孵化巢房是皇家特區,專屬於蜂王和它的助手們。在這個特區裏有大約一萬個巢房裏沉睡著蜂卵,一點五萬或一點六萬個巢房裏居住著幼蟲。此外,在四萬個巢房裏生活著白色的蜂蛹,數千名看護的工蜂照料著它們。最後,在這些神聖地帶裏最神聖的地方是三、四、六或者十二座被封住的宮殿。與特區中其他地方相比,這些宮殿規模宏大。躺在那裏的是少年時代的公主,它們渾身裹著某種屍布,全都一動不動,蒼白無力,等候著屬於自己的時刻,給它們喂食也是在黑暗中進行。

*作者注:這裏給出的數字極為精確。它們適用於一個處於全盛時期並且滿員的蜂巢。

接著,在“蜂巢精靈”已經確定的某一天,依據確定不變的法則選出的一定數量蜂群會啟程出發,為當天還沒有成形的希望奮進開道。這些蜂群離開的那座城市還在沉睡,那裏會留下雄蜂,它們中會誕生蜂王的愛人。那裏也會有極年輕的工蜂,它們負責照看孵化巢房。那裏還有數千名工蜂繼續在外搜尋食物,保衛聚集起來的財富,保持蜂巢的美德傳統。每個蜂巢都有自己的道德準則,它們有的德行良善,有的德行乖張。失職的養蜂人經常會讓自己馴養的蜜蜂墮落失德,唆使它們不再尊重他人的財富,煽動它們搶劫掠奪,誘導它們形成武力征服、不思勞作的惡習,使它們成為周圍所有小鄰邦的危險源頭。而這些行徑源於蜜蜂自身的發現:數百隻蜜蜂必須遠赴千裏去花叢中工作,才能釀成一滴蜂蜜,這並不是獲取財富唯一的、最快的方法;運用謀略侵入防衛疏漏的城市,或者強行攻入無力自衛的城池更容易攫取財富。要為這樣已經墮落的蜜蜂重修蜂巢職責的正道並非易事。

[13]

這一切都證明著,左右蜂群的並非蜂王,而是“蜂巢精靈”。我們提到的蜂王就像人類中的首領一樣,雖然看起來是他在發號施令,但他本人也不得不服從於一些命令,那些命令遠遠比他向下屬發出的神秘、難以解說。一旦時機確定,“蜂巢精靈”可能會在破曉時分或者前一晚公布於眾,但這種決定不會提前兩晚宣布。太陽才開始吮飲第一顆朝露,在這個嗡嗡響聲環繞的城市內外就已經上演了一場最不尋常的騷動,而養蜂人幾乎不會理解到它的意義。有時,人們大致能察覺到有爭論、猶豫、退縮的跡象。日複一日,這個透明的金色群體中會爆發出一種奇怪的情緒,它出現後又消失,沒有明顯的原因。是一團烏雲逼近這片天空被蜜蜂觀察到了,而人們沒有看到嗎?或者是那些智慧的生物在抵製剛剛產生的遺憾情緒?還是由一群有翅膀的成員組成的議事會在辯論離開舊城的重要性?我們對此毫不知情,就像我們對“蜂巢精靈”向蜂群傳達決定的方式一無所知那樣。可以確定的是,蜜蜂是彼此溝通交流的,當然我們不知道那是否以人類的方式進行。甚至可能蜜蜂自己也聽不到自己唱的副歌:喃喃低語滿載著蜂蜜芬芳飄至我們耳畔;瀲灩夏日裏令人陶醉沉迷的悄語讓養蜂人如此鍾愛;在水晶般純粹美好的時間裏,蜂巢周圍工蜂們此起彼伏的節日歌聲;也幾乎可能是急不可耐的花朵在吟唱自己快樂的聖歌,它們溫柔的花香也在回響,回音中聽得出有白色康乃馨、馬鬱蘭和百裏香。而在它們唱出的全部音階中,我們能分辨出從由衷的喜悅到威脅、痛苦和憤怒的各種情緒。它們唱過蜂王的頌歌、祈願豐收的歌、悲傷的聖歌,最後還有神秘的戰鬥長吟,那是少年公主戰鬥時以及婚配飛行前發生大屠殺時發出的呐喊。這會不會是無法獲得內心平靜而偶然出現的音樂?不論哪種情形,這些聲音似乎都不是我們在蜂巢附近製造的噪音中幹擾環境最少的那種。不過,蜜蜂也許覺得它們不屬於自己的世界,所以對它們沒有興趣。有一種可能是,站在人類的角度,我們隻聽到了蜜蜂發出的一部分聲音,有許多傳入我們耳朵的旋律我們無法聽到。這些聲音響起後,很快我們就會看到蜜蜂能彼此理解,並且采取協調一致的措施,速度之快讓人震驚。比如,當身形龐大的蜂蜜強盜,那隻像謎一樣的巨型阿特洛波斯阿特洛波斯(Atropos):希臘神話中命運三女神之一。,就是一隻背上背著死者頭顱的凶險的蝴蝶穿透了蜂巢時,會發出它特有的奇怪音符,這就會像一種無法抵擋的咒語。這個消息很快在蜂群間傳開,從在門檻的衛兵到在最遙遠的巢房的工蜂都會知道,整個蜂巢的居民都會因此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