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殺人者·隱身人(2 / 3)

眾人默然,甘姓老者繼續問:“他平時……和什麼人來往麼?”

少年搖頭:“他脾氣那麼壞,誰會去和他玩。不過……”

“不過什麼?”甘姓老者連忙追問。

“最近一個月老有你們這樣的人來找他。”

眾人相互對對眼色,羅姓老者問:“什麼樣的人?”

少年顯得有些不耐煩:“就是你們這樣的嘛,老的年輕的都有,衣服穿得幹淨漂亮的,有靴子穿的,都是來到這裏就問他,給錢還挺大方。”說完,他又向著那枚金銖望了一眼。

一行人登時麵有憂色。甘姓老者將金銖拋給了他,他眉花眼笑地快步跑開。

羅姓老者麵色陰沉地說:“看起來,宛北星命會、天道星宗的那些人都先後來過了。”

“誰都懂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甘姓老者說,“隻能寄望於天命了,或許命該我們得到那些東西,他們都隻是空手而回呢?”

“隻怕小孩又窮又傻不懂事,就像剛才那個孩子一樣,給一枚金銖,就隨便把東西拱手送出了。”羅姓老者恨恨地說。眾人趕忙加快了腳步,走向那間小屋。羅姓老者伸出手,在門上輕輕拍了幾下,等了許久卻無人應聲。

他又加重了力氣,邊拍邊喊:“請問,此處是已故君微言先生的居所麼?”

他正準備喊第二聲,門突然從裏被猛地推開,他猝不及防,被一下子撞倒在汙濁的地麵上。一片驚愕中,門裏衝出一條彪形大漢。此人精赤上身,滿身酒氣,臉漲得通紅,一隻手就把羅姓老者揪了起來。

“又是姓君的!去你媽的!”他怒吼道,“每天要來幾百個人找姓君的……大爺我不姓君!”

可憐這羅姓老者一肚子學問,麵對著眼前的粗漢沒有半點施展餘地,他甚至沒來得及出聲討饒,就已經被劈啪賞了兩記耳光,扔了出去。一群風雅的學士們哪裏見過這等陣勢?慌慌張張地扶了他就跑,一直跑出了兩條巷子,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

“我們上當了!”鼻青臉腫的受害者嚷嚷著,“那個混蛋小子耍了我們!”遭此大難,即便是如此有身份有風度的角色,也難免要有失風度的破口大罵兩句。

就在他罵人的當口,方才那個帶路少年正伏身在一間棚屋的頂棚上,咧嘴看著這群剛剛被他耍弄了的人。

“你才混蛋小子!”他得意地低聲罵道。

“你才又窮又傻不懂事!”他繼續罵道,“就你們那兩手,也配從我手裏騙東西?”

他的臉上隨即現出狡黠的笑容:“不就是想從我手裏騙到老混賬的遺物麼,你們來晚了,老子全都拿去賣掉啦!”

3、

對於緯蒼然而言,那一樁與隱身人有關的古怪案件無疑改變了他的人生。不過在第一次聽人描述該案件的那一天,他的生活和往日並無大不同,除了多出一場空中搏鬥。

羽人喝醉酒通常呈兩種極端,要麼由於精神力渙散壓根無法凝翅,要麼一飛起來就精力充沛殺氣十足。不幸的是,眼前的醉漢屬於後者。這家夥的飛行本領著實不賴,在半空中時而俯衝時而上升,時而來個漂亮的急停,時而一頭鑽進茂密的森林、再毫發無損地鑽出來。他的翼展很寬,拍打時能帶起強烈的氣流,一般人無法靠近。在城務司的巡捕到來之前,已經有五位市民試圖製止他,反而被他拍傷撞傷了。

“去叫緯蒼然來!”老馮頭對身邊的同事說,“這種事兒一向都得他來處理,不然這家夥得把整座城都拆囉。”

於是緯蒼然來了,雖然這一片轄區今天不歸他輪值。他看著半空中如禿鷲般凶猛的醉漢,心裏思索著對策。憑借受訓期間苦練出的功夫,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把這家夥摁倒地上,卻沒有任何一種可以保證該醉漢不受傷。此人充其量隻是飲酒過量擾亂治安,連罪犯都算不上,倘若下手過重,反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所以緯蒼然隻能選擇第一百零一種方法。他凝出羽翼,飛了上去。那醉漢見到有人靠近,立即像護巢的母鳥一樣警覺起來,把手裏的酒壺抓得死死的。緯蒼然繞著他飛了十來圈,他也跟著轉了十來圈,令對方沒有機會靠近。幾次嚐試,醉漢都用寬大的羽翼凶猛地拍過來,打得地上的人群都禁不住為那年輕的巡捕感到疼痛。

但緯蒼然似乎沒有痛覺。他仍然是兜著圈的飛,醉漢也跟著他打轉,又轉了三十來圈之後,已經感到頭暈眼花了。緯蒼然看準對方那一瞬間的懈怠,突然拋出一根樹藤,纏在了對方手臂上。這玩藝兒比一般的麻繩更加堅韌而有彈性,要扯斷可不容易,醉漢徒勞地試了幾下,索性扔掉酒壺抓住了樹藤,和緯蒼然在半空中拉扯起來,好似在拔河。

兩人都不甘示弱,比起了力氣,那醉漢蠻勁驚人,一點點將緯蒼然拉向自己。緯蒼然看準時機,突然收力,借助對方的拉扯之勢,向他猛撞過去。兩人撞在一起的一刹那,他已經麻利地在醉漢的後腰上切了一掌。這一掌並不會造成什麼傷害,卻能讓人感到劇痛入腦,果然醉漢疼痛之下精力無法集中,羽翼一下子消失了。緯蒼然乘勢將他捆起來,然後緩緩落到地上。

老馮頭趕上來將醉漢押走。他看得出來,剛才那一下撞得好狠,緯蒼然雖然沒有叫疼,那蒼白的臉色也足以說明問題了。若不是為了不傷害到這名醉漢,緯蒼然肯定會用膝蓋或者肘關節來保護自己。

多棒的小夥子,老馮頭感慨地想,放在咱們這兒,真是可惜了。

據緯蒼然的母親說,在他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時,父親就曾經用自己三腳貓的占卜術為他勉勉強強卜算過日後的人生之路。按照父親的結論,緯蒼然的命星是火紅的鬱非,它象征著不斷進取的雄心壯誌。因此這個寶貝兒子必將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可惜的是,所謂雄心壯誌倒是的確不假,但“壯誌”倆字之後總是跟著另外兩個字,叫做“未酬”。杜林城城務司裏那張油漆都掉了一半的木桌,就是該論斷的明證。

羽人的城務司和人類的衙門相仿,從抓捕殺人犯到管理無照商販,眉毛胡子一把抓。若是個人類城市,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頗能曆練一下自身,但羽人原本就比較潔身自好,而杜林這樣一個彈丸小城也缺乏商機、少有外族人,因此犯罪率實在是微乎其微。緯蒼然在羽族皇都雁都城受訓時雄心勃勃,腦子裏勾勒出了無數除暴安良的動人畫麵,真正回到杜林進了司裏才發現幾乎無事可做。眼下他在城務司已經呆了四個多月,除了一次解救因初試飛行而被樹枝卡住的小孩,以及今天空中追逐抓住那名酒後亂飛的醉漢外,其餘皆雞毛蒜皮不值一提。

但奇怪的是,從第一天到城務司報道時起,他就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怨言,無論什麼芝麻綠豆的小事都會一絲不苟地去完成,這一點和其他那些作懷才不遇狀的年輕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黃昏的時候,也是一天工作的終結。暗紅色的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給屋裏的一切染上無精打采的色調。緯蒼然按照慣例,一直待過了點,確認沒有人來報案求助,這才整理好手中薄薄的卷宗,一麵揉著還在疼痛的肋骨,一麵起身準備走人。而其他的同事們早就溜得無影無蹤,紙張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聽來十分清晰。在湯遇身後的牆上,那幾副緊急情況下使用的強弩早已落滿灰塵,和一旁牆皮脫落後的瘢痕真是相得益彰。門邊的儀容鏡倒是每天擦得錚亮,足夠映照出每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慢慢衰老的全過程。

剛剛站起來,緯蒼然就被叫住了。那是他的頂頭上司湯遇,一個將提前溜號視作家常便飯、隨時隨地看起來都像宿醉未醒的人。

但他過去可不是這樣。十四五年前,此人原本隸屬虎翼司,那是專為國家辦理要案的高級部門,卻由於犯了一個大錯,被貶到了這裏。這無疑是個有故事的人,但緯蒼然從不願意去打聽他人的隱私,所以至今不知道詳情。

湯遇並沒有拐彎抹角,張口就說出一番很奇怪的話:“很久沒有見到過你這樣的年輕人了。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帶過的新人一共三十七個,有二十六個都受不了這種無聊而離開了,剩下的也都是混日子。”

緯蒼然動了動嘴唇,卻並沒有說話。他知道湯遇必然還有別的事情要講。

“走,陪我喝兩杯去,”湯遇忽然說,“很久沒和人好好說過話了。”

“好。”緯蒼然隻答了一個字。和一般多嘴多舌的年輕人不大一樣,此人說起話來簡潔異常,多餘的話半個字也不肯多說。

杜林是座安靜的小城,絕少有外族人踏入,城內外族痕跡最濃的大概就是一間人族風格的酒館——老板還常年不在,都是委托羽人替他打理。這裏生意清淡,無法完全展現人類世界中屬於酒樓的那份熱鬧與喧囂,卻出售貨真價實宛州釀造的好酒,還提供人類愛抽的煙草。一進酒館,嗆人的煙味混合著烈酒氣息撲鼻而來,差點把緯蒼然熏了個跟頭。

湯遇看來是習以為常了,連酒都要的是人類的三釀春,這種酒緯蒼然喝上半杯就撐不住,隻能喝點果酒。湯遇也不勉強,自顧自地灌上幾杯,並不怎麼說話。緯蒼然陪著他喝,也幾乎沒說什麼話,隻是耐心等著湯遇把話題拋出來。

湯遇斜眼看著他:“年輕人真是沉得住氣。要做一個好捕快,沉得住氣是基礎。在這樣死氣沉沉的地方,像你這樣的小夥子,真是個異類。”

他一麵說,一麵手往四周一揮,整座酒館裏隻有四五張桌子有客人,而且都很安靜,與其說他們像酒徒,不如說更近似於茶客。這裏仿佛就是整座城市的縮影,如同一條緩慢流淌的小河,連掀起一朵浪花都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