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扈微塵和自己最大的區別在於武功。自己的武功是家族之外的人傳授的,後來才慢慢補習雲氏自身的絕學,扈微塵卻是成年後才離家,在此之前早已把家傳劍術練到登峰造極的境地。他家傳的貴族流劍法在招式上精益求精,但在變化和詭詐方麵卻頗有不足。於是扈微塵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改進了這一劍法,添加了不少陰損的巧妙變化,成為他日後殺手生涯的殺招。
龍雷的武功,無疑就來自於扈微塵!但此人平時深藏不露,把一切精巧的變化都藏了起來,卻在這最關鍵的時候亮出了毒蛇的獠牙。
雲滅已經來不及去想扈微塵為什麼要裝瘋,因為胡斯歸快要被逼入絕境了。龍雷兩指襲眼雖然落空,接下來的幾招都是這樣變化莫測,每一招皆從難以想象的方位發出,直指各處要害。如果龍雷一開始就用這樣的招數倒也罷了,偏偏是在胡斯歸看似穩操勝券時突然發難,實在讓人猝不及防。而且龍雷顯然也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一旦反擊,用的就是扈微塵賴以成名的最讓人琢磨不透的變招。
在這幾招狂風般的怪招突襲下,即便胡斯歸這樣實戰經驗豐富的人也難免手忙腳亂,他費盡全力躲過了龍雷踢向下陰的一腳,又慌忙收腹避開自下而上撩向腹部的一劍。
但緊接著,這一劍又起了比毒蛇還要可怕的變化:劍鋒突然間斷裂了,斷開的劍尖部分就像一把飛刀,筆直飛向胡斯歸的心髒。原來這柄劍本身也包含著變化!這一下距離太近,胡斯歸就是神仙也無法躲開,他發出一聲低低的慘叫,已經被劍尖刺中心髒,身子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向著山穀深處墜下。
胡斯歸就這樣完蛋了嗎?雲滅心裏微微一亂,下意識地就想彎弓搭箭。龍雷的武功雖然古怪,但自己已經看過他出手,有所防備,而自己的箭術,全九州恐怕沒有任何人能拍胸脯說躲得開。但就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出發前胡斯歸對他說的話:“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你不要顧及其他任何事,緊緊跟住我就行了。”
這句話,難道指的就是現在的這個狀況?胡斯歸已經猜到了自己會被龍雷擊敗?跟住他是什麼意思,他已經跌下山穀了,自己也跟著跳下去嗎?雲滅的心裏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最終,他狠狠咬了咬牙,居然真的向著山穀跳了下去。
他當然不會閉上眼睛胡跳。多年的殺手生涯讓他養成了無論在哪裏都先把周圍環境觀察清楚的職業習慣。他老早就看見山穀下方有一棵從山壁上伸在外麵的樹,這一跳方位力量都拿捏得剛剛好,穩穩當當抓住了那棵樹。
然後他就看到了胡斯歸。胡斯歸居然也抓了這棵樹,另一腳踩在山崖上,似乎是害怕自己的體重把整棵樹都壓斷了。他的胸口有一片血跡,看來還是受了傷,但精神如常,和垂死之人半點沾不上邊。
“你早在胸口做了點花樣的,對麼?”雲滅說,“和龍雷這一戰,完全都在你的算計之內吧。”
“你也很信任我啊!”胡斯歸輕笑著,“我還擔心你真以為我死了呢。”
雲滅搖搖頭:“禍害萬年在,這隻是個簡單的道理。當然我還需要你多點解釋。”
“再等一會兒,”胡斯歸神秘地說,“我偏好戲劇性的結局——雖然現在還遠不到結局的時候。”
雲滅沒有說話,靠在山壁上養神,耳邊隱隱聽到喊殺聲不斷傳下來,大概是龍雷的手下與領主的軍隊交上手了,誰勝誰負卻一時間難以判斷。但他一向極有耐心,尤其在外人麵前沒有耐心也要表現出耐心,所以始終一言不發,等待著胡斯歸所謂的“戲劇性結局”。
喊殺聲慢慢消失,夜色沉靜下來。雲滅算算時間,假如礦場中真的埋伏著一支能與這三千人旗鼓相當的大軍,這場戰鬥不應該那麼快就完結。正在納悶,卻忽然感到山壁微微顫抖了一下,緊接著一陣雷鳴般的轟隆聲由遠及近地傳過來,一些碎石子和沙土落了下來。仿佛是整個大地都在顫動。
他連忙抬起頭,發現漆黑的夜空竟然被什麼光線照得紅亮,從方向判斷,正是礦場方向。緊接著,一股熱浪夾雜著焦臭味從頭頂掠過,嗆人的煙塵四處飄散。
雲滅心裏一凜:“礦場那邊……爆炸了?”
胡斯歸帶著懶洋洋的笑容點點頭:“炸了,衝進礦場的人都死光了,包括龍雷在內。至於那個礦場,本來就是個空架子,拿來騙人上鉤的。龍雷聽信了斥候的話,我卻是貨真價實自個兒進去摸過究竟的。一個不開工的礦場,卻偏偏到處安置了引火的藥物,顯然是個圈套麼。”
雲滅默默地想了一陣子,最後抬起頭來:“你早就看穿了這個圈套,卻不但不阻止,反而借機安排這麼一場失敗,讓你的手下全部送命。因為你很久以前就發現,以這區區幾千人,想要和領主對抗根本不可能,唯一有可能擊敗領主的方法,還是一兩個高手近身後的刺殺。所以你需要這麼一次全軍覆沒,自己也借機裝死,才好讓領主放鬆警惕,然後趁著他不備,想辦法依靠刺殺去解決問題。”
胡斯歸歎了口氣:“沒辦法,死的人不多一點,失敗不慘重一點,以領主那種多疑的性格決不會相信我已經死了,還會繼續提高戒備。隻有這樣慘不忍睹的全軍覆沒,我才有可能撿到那麼一丁點可乘之機。此外你有一句話說得對,最重要的在於有你幫助,光憑我一個人,還下不了這個決心。你我二人聯手,應該有機會混進穀玄域。”
“那麼龍雷呢?龍雷的武功是怎麼回事?真是來自扈微塵嗎?”雲滅問,“我估計還是你的安排吧。”
胡斯歸狡黠地一笑:“雲滅,你真是太對我的胃口了,幹脆陪著我一起做壞蛋算了。扈微塵確實老早就發瘋了,而且始終沒有被治愈,但我從他身上搜出了劍譜。要通過裝神弄鬼的方式糊弄一下龍雷,讓他以為扈微塵隻是裝瘋,並且在傳授他武功,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雲滅一下子想起了在那個村子裏時,曾看見扈微塵躲在枯井裏:“你用了什麼法子逼迫扈微塵每天晚上必須躲進那口枯井裏,這樣你就可以安心在夜裏冒充他了。反正龍雷本來有武功底子,你隻需要口授,也不用暴露你肥胖的身軀。而且你多半嚴令龍雷,隻許你找他,不許他找你,這樣他白天見到扈微塵,也會以為對方是在故意裝瘋,不會露出破綻。”
胡斯歸點點頭:“我隻是小小地嚇唬了一下扈微塵,告訴他,把他變瘋的那個人——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會在每天夜裏找他,他就乖乖地每到日落就躲到那個自認為安全的枯井裏,直到天亮才敢出來。”
雲滅想象著那個可憐的瘋子被胡斯歸捉弄的場麵,心裏陡然一陣憤怒,但他若無其事地把這股憤怒壓了下去,又說:“你裝成扈微塵給龍雷傳授功夫,就是為了培養他奪權的野心吧?因為領主知道你的智計,不會相信你是那種幹蠢事的人,換了龍雷就說不定了。所以你一直苦心孤詣,等的就是今天晚上。反正他的武功路數你全知道,他不可能真正殺死你。”
“誰說的?現在我們倆可都是死人了,”胡斯歸聳聳肩,“能反抗領主的勢力也死絕了。這正是我們接近領主最好的機會。”
兩人一直等到天亮,大火才漸漸熄滅,地麵的泥土仍然在發燙。兩人繞過已經失去意義的所謂礦場,向著東麵前行。叛軍被徹底拔除了,領主的監視明顯鬆懈了很多,天空中很難再見到迅雕就是明證。然而,刨除掉人為因素,還有一些東西會給兩人帶來麻煩。
“見鬼,這為什麼偏偏會是暗月域!”雲滅牢騷著。
胡斯歸對此也深感無奈:“現在正是需要你的雙翼的時候。”
他將手往前一指:“我們要穿越前方的草原濕地才能到達連通點,雖然路程不算太長,卻是難走之極。其中除了瘴氣和隱藏的無底泥沼之外,還有種種毒蟲猛獸,凶險莫測,如果能飛過去那是再好不過的。不然的話,我們會消耗很多精力在此處。”
“但這是唯一一條能夠通往連通點的路線,沒辦法繞開,而且還能避開迅雕的視線,因為即便是它們也懼怕上空的瘴氣。”
雲滅放眼望去,前方的草原呈一種病態的黃綠色,遠遠綿延開去,草地上空飄浮著黑色的瘴氣,果然是個凶險之地。若是風亦雨還在身邊,隻怕又要嚇得兩腿發顫,拉著他的衣袖不讓他繼續往前走。想到風亦雨,他禁不住輕輕歎了口氣。胡斯歸嘲弄地壞笑一聲說:“雲滅,雖然你我以前並不認識,但我猜你最近一個月所歎的氣,大概比你過去十年的還要多吧。”
雲滅瞪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不關我什麼事,”胡斯歸悠然說道,“隻是想到一位大有前途的青年人就此陷身泥潭,難免掬一捧同情之淚罷了。”
“看好你的腳底!”雲滅恨恨地說,“一會兒你要是陷進了泥潭,別指望我伸一把同情之手!”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靠著雲滅身體輕盈在前探路,躲過了不少危險的泥潭。那些泥潭表麵覆蓋著腐草,下麵卻都是讓人無法著力的軟泥,一不小心踏入,就隻能眼睜睜被吞沒。一天下來,渾身沾滿泥漿草根,苦不堪言。更糟糕的是,衣服都濕透了,卻還不能點火烘烤。
“棘魅會被熱源引出來,不大好對付。”胡斯歸解釋說。
“棘魅,什麼玩意兒?”
“如果那兩個書生曾經和你講起過的話,就是那種危險的觸手狀的怪物,”胡斯歸說,“我相當懷疑它們是領主所豢養的,因為它們總是出現在最要緊的、最可能威脅到他的地方。而這片濕地是進入穀玄域的唯一通道,偏偏裏麵的棘魅數量最多……嘿,你的表情看來還真無所謂。”
“的確無所謂,”雲滅說,“我當年接受我的老師訓練時,比這樣的環境艱苦多了。我曾經在雪地裏趴了一天一夜,直到全身凍得僵硬,若不是老師醫道高明,我的左臂現在已經沒了。”
他撩起袖管,左臂上有一道明顯的凍傷痕跡。胡斯歸說:“要是一般人,這左臂真的就沒了。你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為什麼這樣培訓你?難道那時候就想把你培養成天下第一的殺手?”
“天下第一殺手?”雲滅愣了愣,隨即啞然失笑。他仰起頭,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又似乎隻是在看著夜空中的星辰發呆。胡斯歸所言不虛,當瘴氣散盡之後,雲州的夜空是那樣的清澄柔和,閃爍不定的星光給這片神秘的土地抹上了一層溫情的色彩。然而即便是在暗月域上,這顆星辰本身仍舊不能被看到,隻有明月的光芒帶給人一絲慰藉。
“那倒不是,”雲滅說,“我在家族裏本屬旁支,地位不高,但是天性不服輸,而且善於動腦子,總是把家族的兄弟們整得嗷嗷亂叫,卻又拿我無可奈何。後來我就被老師看上了,他覺得我根骨奇佳,應當能繼承他的衣缽。當然最開始他沒明說,隻是告訴我要讓我變成最強的武士。後來到了我差不多可以出師的時候,他才告訴我他的真實身份——原來他是這塊大陸上所剩不多的天驅武士之一,還是一個宗主,希望我能繼承他的指環。”
“原來你是一個天驅?”胡斯歸有些吃驚。
雲滅大搖其頭:“我不是。最後我拒絕了他。”
“你拒絕了?”胡斯歸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天驅的宗主指環,你竟然拒絕了?你腦子裏究竟裝的是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