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通牒的時刻

醫生下了最後通牒,說他最多還能活一年。

聽到這個消息時,盡管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仍然覺得天昏地暗。半晌,我像一個突然清醒過來的人,起身抓住醫生的手,聲音顫抖地問:“醫生,請你再想想辦法,哪怕他的生命隻能延續一天,我都會去努力。”

眼淚不聽話地滾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滴。我不想哭,可是此時此刻,軟弱像一條毒蛇一樣緊緊地纏住我。醫生安慰我說:“這也不是絕對的,生命會因個體的差異而改變,說不定也會有奇跡發生的。”醫生隨口而出的一句話,我居然像對待聖旨一樣,緊緊地牢記在心裏。

隔著玻璃,我看見他半躺在病床上,翻看一本舊影集。他邊看邊樂,似乎想起了什麼。我推門進去,強顏歡笑:“大夫說,隻要保持心情愉快,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就有治愈的可能,這種病世界上有治好的先例。”

他把我拉到身邊,黑著臉說:“蘇寧,咱不說這個,跟你商量件事,我回家養著吧!天天住在醫院裏,吃不香,睡不穩,雖說有公費醫療,但也需要自己交一些錢,而且你天天兩頭跑,人都瘦了。”

我點點頭,背過身抹了一把快要流出的眼淚。這樣的話平常多半左耳進右耳出,可是此刻聽來,心卻像被鈍刀子狠狠地割了一下,說不出的疼痛和發慌。

我和他,像兩隻麻雀,棲在秋後光禿禿的樹枝上,內心裏充滿了淒惶。

被人需要的幸福

出院以後,我依舊上班下班,給他做飯找偏方,間隙陪他去醫院例行檢查,忙得像一隻陀螺,人很快就瘦得脫了形。他常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看著我不停地進進出出,不停地忙活。

有一天傍晚,暮色四合,他坐在角落裏,趁我不注意,冷不防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情緒激動地說:“你能不能停下來,聽我說說話?”我歉意地笑了笑,他說:“我覺得我是你生活的旁觀者,你的生活我插不上手,你生病了我不能照顧你,你勞累了我不能幫你分擔,眼睜睜地看著你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個男人不能給自己心愛的女人撐起這個家,不能給妻子無微不至的關愛,那還有什麼用?”

我呆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的感受,隻想在他有限的時間裏,盡可能把方方麵麵的事情都做好,不給他留下遺憾,也不給自己留下後悔的機會。

我慢慢蹲下來,把臉貼在他的膝上,有濕濕的東西滾出來,順著布紋滲進他的肌膚裏。我說:“老公,你活著,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幸福的。”

他用雙手托起我的臉,久久地凝視著我。我知道,他看不清細節的部位,隻能看清一個輪廓,但是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彼此的容貌早已烙在對方的心裏。

那段時間,他拒絕吃飯,拒絕交流,拒絕正常生活,和我說話時也黑著臉。我知道,他隻是想用這樣一種辦法逼我退卻。

我佯裝什麼都沒看到,上班時想起什麼會給他打電話:“老公,咱家的水龍頭壞了,我買了新的,放在廚房的餐桌上,你記得給換上,不然我可搞不定;老公,衛生間的下水道堵了,家裏臭烘烘的,你有時間給清理一下吧;老公,儲物室裏的燈泡壞了,換個新的吧,不然黑燈瞎火的,我有些害怕。”

我撒嬌,任性,甚至是脅迫,不停地吩咐他做這兒做那兒。每一次他都會把我吩咐的事情做好,然後像個孩子似的等著我表揚他。

可是,沒過多久,喜歡說長論短的人,開始在我背後指指點點,說這個女人真的瘋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狠的女人,男人得了癌症,還狠狠地使喚他,一個勁地讓他幹活。

我咬住嘴唇,一直到咬出鹹腥的味道。我並不想解釋什麼,也不是沒有屈辱,但我無從分辯,分辯給誰聽呢?隻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對著一株花,對著一株草,對著一片風景,用眼淚把心中的委屈和疲憊衝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