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美好的開端
小時候就知道《易經》,因為它是五經之首,是曆代文人要求後人細讀之書。很早就知道陽爻、陰爻和六十四卦,因為母親在我少時動不動就要請人給我起卦。上中學時就記住了《易經》中的一些精彩句子,像“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像“誣善之人其辭遊,失起守者其辭屈”等等,說得多麼簡潔智慧。但卻一直不知道《易經》出自河南湯陰,不知道周文王就是在湯陰城北八裏地的裏城裏發明了《易經》。
丙戌年五月,當我站在裏城的門口,站在周文王的那座巨大雕像前,我才明白,對於我們中華民族的眾多文化遺存,我其實是多麼的孤陋寡聞。對不起,我來得晚了!我對著文王姬昌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在心裏道歉。
大約在公元前十一世紀,殷商的最後一位王位繼承者紂王帝辛,上台之後以很快的速度腐敗著。其腐敗的最明顯標誌,就是耽於淫樂和動輒殺戮,九侯把女子獻於紂王,僅僅因為該女不喜淫歡,就被紂王殺害,紂王還把獻女的九侯剁成肉醬。鄂侯對此強進忠言,也被紂王殺死並做成幹肉。周文王姬昌聞知此事僅偷偷歎息了一聲,也被崇侯虎告知紂王,結果,八十二歲的姬昌也被關在了裏城這座國家監獄。紂王將姬昌投進監獄的本意,是要懲罰他,可紂王沒有想到,他的這個殘暴舉動卻催生了一部影響深遠可稱偉大的經書。
八十二歲的姬昌被關進監獄,其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人僅僅因為歎息了一聲,就要遭此磨難,世道怎會變成了這樣?我猜,他最初入獄的那些天,可能會因氣憤難息而在這所高出地麵五米的台形監獄裏不停地踱步。但最後,他使自己鎮靜了下來,他明白他必須接受眼下的現實,不管心中多麼不滿和氣恨,他都暫時無法走出這座監獄。既然如此,那就找點事做吧,要不然,怎麼度過漫長的白天和夜晚?
在監獄裏能做成什麼事?有監規在限製著,有武士在監督著!那就思考,沒有誰能剝奪得了自己思考的權力。思考什麼?八十二歲的姬昌要思考的事情太多,可隻有一個問題最緊迫,那就是思考自己的命運,他太想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了,太想預測自己還會碰到什麼,預測等在自己前邊的是什麼事情。可怎樣預測?用何種辦法預測?也許就在這時,他想起了伏羲的八卦,想起了八卦中的乾、坤、震、巽、坎、離、艮,他於是依此琢磨,開始了自己的發現和創造。
他從自然界選取了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物,作為萬物生成的根源;他把世上千變萬化紛紜複雜的事物,抽象為陰陽兩個基本範疇;他把剛柔相對、變在其中,作為自己對世事和人生的基本看法;他將八卦演繹成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正當他全心鑽研這前所未有的預測學時,新的打擊又來到了,紂王為了進一步汙辱姬昌的人格,從精神上徹底把他壓垮,竟把他的長子伯邑考殺害,並烹作肉羹強令姬昌喝下。姬昌胸懷滅商大誌,為避免遭到“辟屍”殘害,隻得咽下這揪心裂肺的人肉湯然後再去含淚嘔吐。為了對付這殘忍的摧殘,姬昌能做的就是更深地沉入對易經的鑽研之中,去總結古人的生活經驗,去回想古代的曆史故事,把它們作為自己卦辭和爻辭的內容……
整整七年時間。
在兩千多個日夜裏,文王就用監獄地上長的蓍草作為工具,把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演繹得清清楚楚。這需要怎樣的毅力和忍耐力!他這樣做的最初動機,可能隻是為了預測自己的命運,為了短暫地忘記那難忍的汙辱和錐心的苦痛,但他的研究成果,卻為預測學埋下了第一塊基石,對中國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做了最早的探索。他創立的易經演繹方法,也已被當代科學家借鑒於現代科研中。
苦難成就了一個偉人。
文王拘而演周易的經過,讓我們再一次見識了人抵禦苦難的能力,見識了人的創造力有時會被苦難激發的奇跡。周文王姬昌的遭遇和作為再一次告訴我們,世界上沒有不可以承受的苦痛,人有著抵擋苦難的巨大潛力,當命運給了你意外的災難後,你要堅信自己不會被壓垮,你要迅速找到使自己重新站立起來的辦法。
在裏城這座遠古的監獄裏,你既可以看到人心的陰暗和人性的醜惡,也可以感受到人毅力的珍貴和人靈魂的高貴,還可以讓自己的精神得到一次沐浴並獲取到在逆境中前行的勇氣。南陽美玉
南陽,這個坐落在豫西南白水之濱的小城,曾有過輝煌的過去。
早在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就有先民定居在這裏。到周代,已成為申伯國的都城。春秋戰國時期,它是楚國著名的冶鐵中心。西漢時,為全國六大城市之一。到東漢,因劉秀的帝業起於南陽,故被稱為陪都,號稱南都。其後,曆代皆為郡、州、府治所。正因為南陽在曆史上的這種地位,它在消費上的品位便一向不低。當世人發現玉這種美麗的石頭可作飾物、用品和禮器之後,南陽人便開始了對玉石的尋找和對玉器的雕琢。
南陽人對玉石的尋找,傳說完成於一個午後。那個午後,一幫負責尋玉的人走到了南陽城北的獨山腳下,他們在一次次失敗之後,一個個又渴又累又沮喪至極,就一屁股坐在了幾棵古樹下,都說再也不尋玉這種東西了,都說咱南陽可能根本就無玉。沒想到就在他們歇息的當兒,忽見不遠處出現一頭渾身發著翠色光暈的牛,眾人覺得新奇,此處何以會有這種毛色的牛?便起身想走近了看,那牛見眾人起身,扭頭就向山坡上的一處石壁前走,眾人緊跟著,想牛到石壁前必然停步,未料那牛走到石壁前,頭一低,轟然一下鑽進了石壁裏,眾人驚住,待凝目細看,發現在牛鑽進石壁的地方,散落著許多精美的玉塊,有白玉、綠玉、黃玉、紫玉、紅玉和黑玉,眾人大喜,原來那牛是一隻玉牛,是引領我等來發現這玉礦的……
自此,南陽人開始在獨山采玉,並將這種潔淨度和硬度很高的玉石,命名為獨玉。
獨玉質地細膩,色澤豐富,有數十種顏色,其硬度僅次於緬甸翡翠。隨著獨玉雕品向四麵八方的傳播,獨玉便成了和岫玉、和田玉並列的名玉。
獨玉的發現,為華夏大地上的玉家族增添了新的成員,同時,也使南陽的玉雕業開始興盛發達起來。到漢朝,獨山腳下已出現了玉街寺,人們開始用各種工具對獨玉石料進行加工,生產出各種各樣精美的禮器、用品和飾物。東漢的科學家張衡在他的《南都賦》中,曾盛讚家鄉的美玉“其寶利珍怪,則金彩玉璞,隨珠夜光”。到宋元時代,民間藝人磨製的玉雕產品,已開始向東南沿海的客人出售並轉賣海外。元世祖忽必烈在即將統一中國之際,命幾百工匠用獨山玉雕刻了一個巨大的盛酒器物“大玉甕”,該甕呈橢圓形,內空,可盛酒三百餘石。元世祖就用這個玉酒甕,在勝利之後大宴群臣。此甕後置北海廣寒殿中,至今仍陳北海公園的團城。到明朝末年,南陽的玉雕業從業藝人已達千人,當時南陽城的許多街巷裏,都有玉雕藝人在忙碌,他們多是後坊前店,自產自銷。到清朝,南陽玉器的聲譽越加高了,西域的許多商人尤其印度玉商,不再滿足於中間經銷商的供貨,而是不遠萬裏,親到南陽購買玉器。據傳,當年的慈禧太後有一段日子心情鬱悶,在宮中總發脾氣,宦官們苦想著改變她心情的主意。一天,一個宦官向李蓮英告假說,我表哥是個南陽玉雕藝人,近日來京兜售他的雕品,我想出宮去看看他。李蓮英一聽,忽然想起,何不讓太後看看那些獨玉雕成的玉器,說不定她會因此心情好起來。就傳那宦官的哥哥帶著他的雕品進宮。那宦官的哥哥帶進宮中的雕品中,有一件是用獨玉雕刻的一棵綠豆秧,豆秧上結著青翠的豆角,而且在四片豆葉上分別臥著兩公兩母神態各異的蟈蟈。太後在宦官們的攙扶下來看那雕品,一見那些栩栩如生的蟈蟈就興趣頓生,就伸出手想去摸那些蟈蟈,那玉雕藝人不僅會雕玉,還會學蟈蟈叫,就在太後的手指要觸到其中的一隻蟈蟈時,他突然學著蟈蟈叫了一聲,嚇得太後猛把手縮了回來。眾宦官都笑了,太後也破天荒地嗬嗬笑了。笑罷後,太後說:這玉美雕工也好,小李子,我買了。據說,那個南陽玉雕藝人那次是背著好大一包銀子出宮的……
南陽玉雕的工藝一般分七道。其一是開料,就是把大塊的玉料裁成宜於加工的小塊,開料的方法或是依咎來開,或是按設計要求來開。其二是切玉,就是利用水凳上的紮砣,將玉料切成方塊和方條。其三是衝砣,就是利用衝砣這種工具,把方塊和方條玉料的方硬轉角衝成圓的。其四是掏膛,就是把已經雕琢好的瓶瓶罐罐,用工具掏空它的內膛。其五是打鑽,就是用椿木做成的鑽加金鑽粉在需鏤空之處打透花眼。其六是透花,就是在器皿的素身上琢花紋。其七是拋光,就是對已經做成的玉件進行打扮,用皮砣蘸著一定的磨料將玉件磨亮。千百年來,南陽的玉雕藝人苦心摸索,創造了許多新的獨特的琢玉方法和工藝流程,使得獨玉雕品越來越精致空靈,看上去奇美無比。
南陽的獨玉雕品在走進王宮皇室和百姓家中的同時,也走進了中國玉文化的發展曆史。我國玉文化的源頭大概在新石期時代,那時的玉器形體大多是一些平麵體、柱狀體的兵器,也有一些禮器和片飾,具有對稱、勻衡、整齊、光滑和實用的特點。到夏商周時代,玉器的特點是器形單純簡練且具有象征性、裝飾性,花紋趨於抽象化、幾何化和平麵化,其風格與青銅器吻合。春秋戰國的玉器,已較為自覺地用對稱、平衡、排列、緊湊等規律來雕製,更加生動傳神。到了秦漢魏晉南北朝,南陽的雕刻工藝開始在華夏大地上發揮大的影響,它的一些技藝被普遍應用,它在結構上的創新也被人們承認。隋唐時的玉器形體誇張,氣韻生動。宋遼金時的玉器細部刻畫精煉,真實自然。這些變化的實現,南陽的玉雕藝人也貢獻了一份心力。到元明清三代,我國的玉文化步入了鼎盛期。這時獨玉雕品的造型特點,也與當時的繪畫書法聯係緊密,雕製時講究線如直尺,圓似滿月,姿角圓潤光輝。自民國以後,尤其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南陽玉器的聲譽日高,南陽近些年定期舉辦的玉雕節,吸引了全國各地和世界上許多國家的玉器商人,從而把南陽的玉器推向了全國各地和世界上許多地方。伴隨著玉器的遠銷,南陽的玉器雕刻工藝也對玉雕界發揮了更大的影響。南陽拓寶玉器有限公司1999年承製的河南省贈送澳門特區的大型玉雕禮品——九龍晷,是目前南陽玉雕水平的集中體現,此作品采用了浮雕、鏤雕、圓雕等多種手法,把獨山玉的俏色設計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九條盤龍色彩各異,栩栩如生,如來自大自然般鮮活,似正在雲中翻滾般靈動。一般人看了這件雕品會為她的美麗驚歎,內行的雕工看了會被她的雕藝迷住。
南陽的玉雕藝人並沒有滿足於過去的輝煌,他們還在不斷地創新雕技和創造新作品。丁亥年初春,我走進了南陽玉雕博物館,看到了拓寶公司用南陽美玉雕成的一套樂器,內中有玉編鍾、玉編磬、玉笛、玉二胡等十三種仿古玉石民族樂器。其中那套編鍾就有三十五個,共三層。第一層有八個,音質渾厚悠長,音域寬廣高亢,內裏的和鍾,高一百一十厘米,重一百五十公斤。第二層的甬鍾有十八個,音質明亮清脆,處於音質中的核心地位。第三層有九個鈕鍾組成,最小的鈕鍾高僅六厘米,重二點四公斤,這層鈕鍾音質悅耳,聽上去如小鳥啼鳴泉水叮咚。這套編鍾能發出四個半八度,撞擊每個鍾的正、側麵均能發出兩個音,音響效果是其他材料製成的鍾所無法比擬的。玉聲樂團的演員們當場給我們這些參觀者演奏了一曲《玉魂》,那玉質樂器發出的美妙樂音令我們如聽天籟,如癡如醉。
采日月之精華,集天地之靈氣而生的南陽美玉,代表著純潔、堅貞、富貴、平安和吉祥,已成為中華文明的載體之一。過去,她陪伴著我們的先祖涉過曆史的長河;今後,她還會伴隨著我們走向美好的未來。活在豫鄂交界處
我家所在的鄧州構林鎮,位於河南省境的西南部,離鄂北的名城襄樊也就三十公裏。
解放前,因為這裏是兩省交界,離豫鄂兩省的省城遠,官府的權力抵達此地時小了許多,故此地匪患嚴重,土匪一杆子一杆子的,特別多。
1948年夏天那個陰雲飄動的早晨,襄陽城南門外宋家香煙鋪子三十八歲的老板娘,奉丈夫指派,進南門去城裏的米鋪裏買米。原本一個時辰就可回來,沒想到竟一去不回,再無蹤影。真實的情況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一杆子土00匪想搶米鋪,結果因米鋪防守太嚴沒有得手,正生氣要撤時看到了來買米的宋家老板娘,見她還有姿色,就順手捂了嘴塞進馬車搶走了。香煙鋪子的宋老板哪知道真情,慌得跑遍了襄陽和樊城的幾乎每一個角落到處找,可哪找得到?他去警察局想求警察幫忙尋找,警察局長訓斥他道:現在國軍和共軍正準備打仗,襄陽的軍警都在緊張備戰,誰還有心去為你找個女人?……
他於是隻有把頭絕望地抱緊。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有個過路的馬車夫進店裏來買香煙,聽人說了老板娘失蹤的事,問了問她的長像和穿著,那人回憶著說,他這趟去河南鄧州拉桐油,在那兒的構林鎮上見過一個很像老板娘的女人。宋老板不相信這個撲風捉影的消息,他認為妻子決不會跑那麼遠到那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可他的大女兒,十九歲的蔓蔓想娘想得厲害,就要立刻去找娘。當她不顧父親的阻攔,用鍋底灰把臉抹黑,拎著一把紙傘,挎著一個小包袱於第二天早晨急急走出她家的香煙鋪子時,她並不知道她此生的命運就要發生改變了。
她慌忙地趕到漢江邊,上了渡船。
江對麵的樊城她過去跟爹來過,街市上的繁華和襄陽不相上下,可眼下因為備戰變得行人稀少街麵蕭條了,她無心去看街景,隻是匆匆問明了去河南鄧州的路,通過了軍隊設的路卡,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北邊走。
天開始下雨。那時候鄂豫兩省間的通道還是明清時期留下的驛路,因為戰爭的頻繁發生也因為土匪的猖獗,沙土驛路上既無馬車也無牛車,六十來華裏的路全靠宋蔓蔓的兩隻腳走。還好,大約因為天正下雨的緣故,路上並未遇見土匪和歹人,當她終於看得見“構林關”那三個字時,她身上的力氣差不多已全被路麵吸走。時間已近黃昏,雨早已停下,正當她準備進鎮街時,一個哼著小曲的中年男人一搖一晃地迎麵走來。她忙迎上去問:大叔,我從湖北襄陽來,想向你打聽一個人,行吧?
哦?那人仔細地看蔓蔓一眼,很是意外地叫道:嗬,你這姑娘膽可夠大的,這兵荒馬亂的歲月,你敢一個人走這樣遠的路?不怕土匪把你搶了?說吧,你找誰,這構林鎮上的人沒有我不認識的。
我找俺娘,三十八歲,襄陽口音,幾天前離家的。
那人的眼珠在飛快地轉著,一刹之後帶了笑說:你找我那可真是找對了,你娘我見過,前幾天才來我們鎮上,一直住在一家客棧裏。你可以跟我先去我家歇歇,然後我就去叫你娘來跟你見麵。蔓蔓一聽這話,高興得“啊”了一聲,一直緊皺的眉頭鬆開了,連連鞠躬說:謝謝大叔,謝謝大叔。之後,就跟著那人到了他家。那人的屋子很破舊,屋裏除了很多空酒瓶、一張床和一條舊被子外,差不多沒有別的東西。你先在家裏坐坐。那人邊說邊退出門去,蔓蔓感激地看著他的背影,惟一讓蔓蔓詫異的是,他出去時順手鎖上了門。這是幹什麼?是怕別人來打擾我?
蔓蔓哪裏料到,她把信任給錯了人,這個名叫四賴子的男人,是構林鎮上有名的酒鬼和賭徒,他根本沒見過蔓蔓的娘,鎮上也根本沒有從湖北過來的女人,他對蔓蔓說假話收留蔓蔓的全部目的,是想把蔓蔓轉賣給那些想討老婆的光棍漢,以換得一筆喝酒和賭博的錢。四賴子幹這事已不止一次,所以他沒用多久就在鎮上找到了一個想娶媳婦的男人,他說他有一個姑家表妹,今年一十八歲,人長得花容月貌,就是家裏窮些,最近他姑媽得了重病,急需錢用,因此委托他為表妹找個好人家,現在表妹就坐在他屋裏,想在今晚娶走的話就趕緊拿出兩塊現大洋來。那光棍漢一聽有這好事,高興地說:麻煩四哥就站這兒等著,我這就去找人賒賬。不大工夫,那光棍漢以自己的房子為抵押,真的從一家雜貨鋪老板那兒賒來了兩塊大洋。四賴子伸手想接,那光棍漢縮回手說: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四賴子有點不高興:你還信不過我呀?咱們是街坊,我還能跟你玩空城計?走,去我家,我讓你看看是真還是假!
兩個人來到四賴子那兩間草房前,隔了窗欞一看,蔓蔓那陣已把油燈點上,正在燈下心神不安地坐著。光棍漢一看蔓蔓果真長得眉清目秀,當下就把兩塊大洋塞進了四賴子的手裏,低了聲說:謝謝四哥,今晚容我先和她成親,明天再請你喝喜酒。說著就要推門進屋,四賴子急忙拉住他輕聲交待:我這表妹並不願今晚就立馬成親,我們得略施小計才能讓她順從地跟你回去。邊說邊示意他站在門外,自己打開門鎖走了進去。蔓蔓一見他回來,喜出望外地站起身問:見到俺娘了?四賴子輕聲說:外邊有個人來帶你去見你娘,你快跟他走吧。蔓蔓一聽,拿起自己的小包袱,向四賴子施了一禮,就興衝衝地向門外走去。
光棍漢沒細聽四賴子和蔓蔓的對話,隻管心花怒放地帶著蔓蔓往家走。他倆前腳剛走,四賴子已興高采烈地鎖上門去了一家酒館,響亮地對著夥計喊:拿酒來——!
蔓蔓跟著光棍漢走到他家門前時,覺著事情有些不對,忙問:我娘不是在客棧麼,你咋領我來了你家?光棍漢被問得有些發怔,怔了一刹才反問:你娘不是病重在家?你不是來和俺成親的麼?蔓蔓一聽大吃一驚,當即轉身就要去找四賴子。光棍漢這時開始明白是四賴子說了假話,可他知道錢到了四賴子的手,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他不能人財兩空,他必須讓這姑娘做了自己的老婆,才算不吃虧。他決不能讓這姑娘走,於是上前一把抓住蔓蔓的手說:我已經花了兩塊大洋買了你做老婆,你必須跟我成親。邊說邊要把蔓蔓拉進屋裏。蔓蔓這時才看清了危險,死命地掙,兩個人的撕扯加上蔓蔓的哭喊驚動了兩邊的鄰居,但這種事鄰居們不好管的,那年頭男人花錢買女人再正常不過。蔓蔓到底力不抵男人,很快被光棍漢拉進了屋裏。按這類事情正常的發展程序,一場悲劇眼看就會出現,她將和她娘一樣被人強行占有。但兩個當事者和構林鎮人都不知道,一個更大的事件此時已在他們的身邊發生——中原人民解放軍的一支部隊已經奉命急行軍悄然到此,以截斷南陽和襄陽之間的聯係。當蔓蔓絕望的哭喊持續地在鎮街上飄蕩時,解放軍的一個連已不費一槍一彈解除了民團的武裝並開始在街上巡邏,蔓蔓的哭喊使得解放軍的連長帶人敲響了光棍漢的門。
臉上被抓滿血印的光棍漢開門一看是些帶槍的兵,頓時嚇得腿有些發軟,忙說:老總,我是——衣服已被撕得亂七八糟的蔓蔓一見有人來過問,急忙撲到連長麵前抱緊了他的腿說:快救我——
不消幾分鍾,連長便問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連長明白之後,眉頭就皺緊了,指著光棍漢說:我們這支隊伍主張婚姻自主,你強迫這姑娘和你成婚,是不行的,我們有保護這姑娘的責任。光棍漢也不敢和拿槍的人耍橫,隻說:人是我花了兩塊大洋買來的,你們不讓成親,也中,那總得把錢給我吧?連長摸了摸自己的衣袋,裏邊並沒有裝錢,其實就是裏邊裝了錢,他也不能把錢用在這事上。蔓蔓一見連長沒有錢,立馬又哭開了,這當兒,連長身後一個用繃帶吊著右臂的瘦高個子通信員說:連長,我有錢。說著,就真掏出了兩塊大洋。連長看著高個子,說:二有,那是組織上給你養傷用的。二有在前不久的一場戰鬥中傷了右臂,因為這場戰鬥的傷員太多,上級讓傷員們就地疏散養傷,能回老家養傷更好,可領兩塊大洋離隊。二有的家就在這構林鎮附近,被連裏確定回老家養傷,因此領了兩個銀元的錢。按連隊原來的安排,他隨連裏行軍到構林鎮後,就可以離隊回家了。二有說:先盡急用吧。我家離這不遠,到了家就餓不著我。連長猶猶豫豫接過了那兩塊大洋,轉手遞給了光棍漢。光棍漢接了錢顯然怕連長再變卦,趕緊進屋關門上閂。
現在你怎麼辦?連長看著重獲自由的蔓蔓問。蔓蔓說:我回襄陽。連長說:據我了解,襄陽那兒馬上就會變成戰場,子彈可不認你是不是襄陽人。我勸你還是先留在這構林鎮上,等戰事過去了再回家。
不不不,蔓蔓急忙搖頭,我害怕這個鎮子。
那……連長沉思著:要不你先跟這個二有去他家住幾天,他家離這鎮子不遠,他是我的兵,我敢保證他會保護你,等襄陽的戰事一過去,你就讓他送你回家。
蔓蔓看了一陣吊著傷臂的二有,半晌才點了點頭說:那好吧。她的話音剛落,二有就有些急了,二有叫道:連長,這不大好,我忽然帶個姑娘回家,會讓人誤解的。連長有些不耐煩,說:這點球事你都給你家人解釋不明白?好了,趕緊帶上這姑娘走,部隊馬上就要行動,沒時間跟你囉嗦!
於是就在這個夏雨過後有一牙月亮的晚上,蔓蔓跟著二有來到了那個離鎮子隻有三公裏的周莊。二有的一家對蔓蔓給予了最熱情的接待,二有的爹娘以為這個城裏打扮的姑娘就是兒子領回來的媳婦,歡喜得眼都眯了起來,可二有明確地說:她隻是在咱家避幾天難,與我毫不相幹,你們甭操別的心。蔓蔓出於對二有拿錢相救的感激,從第二天起自動擔負起給二有傷臂換藥擦洗的任務。隨著這種近距離接觸的增多,蔓蔓和二有相熟了起來,他給她講部隊打仗的事,她給他講母親失蹤的經過和她在襄陽城南門外的經曆。兩個人就在這種交談中互生了好感。蔓蔓問:你說實話,你現在後不後悔為我花了那兩塊大洋?二有說:兩塊錢救了一個人,咋能會後悔?十幾天後,傳來消息說襄陽已經解放,蔓蔓掛念著家人,急著想回家,二有說:為了你路上安全,我送你。蔓蔓沒再客氣,兩個人於是步行上路,蔓蔓背著貼餅子和煮雞蛋在前邊走,二有吊著傷臂在後邊緊緊相跟。
襄陽和樊城已被戰爭改變了模樣,她家的香煙鋪子也早已被炸倒。幸存下來的街坊們告訴她,她走後第五天,她被土匪劫走的娘偷跑了回來,可僅僅過了幾天,她父母就又被倒塌的香煙鋪子壓死了,妹妹隨著逃難的姑姑向山裏跑了,至今沒有消息。蔓蔓站在家屋的廢墟前捂臉大哭。二有默站在一邊,等她終於停下哭聲時把她緊緊摟到了懷裏。二有說:既是這個家沒了,你就還跟我回河南的家吧。蔓蔓沒有說話,蔓蔓隻是又一次哭出了聲……
蔓蔓沒有了別的辦法,隻好跟著二有又回到了河南。這一次,二有的娘看出這姑娘真有可能成為兒子的媳婦,就大著膽子對蔓蔓說:姑娘,你要是覺著跟俺二有過日子不委屈你的話,我就為你倆辦桌喜酒。蔓蔓聽罷看了二有一眼,二有也正看著她,她於是把頭點點。她把頭這麼一點,第二天就成了二有的媳婦。
1952年,筆者在周莊出生了。長到四五歲之後我才知道,二有是我的遠房二伯,蔓蔓是我的遠房二娘。我從老輩人的嘴裏聽說,他倆成婚後,因為蔓蔓的湖北口音和她的清秀長相,使她成了我們周莊村裏最受關注的新媳婦。二有伯的傷臂好了之後,經常領著蔓蔓去構林鎮趕集,給她扯了好多塊花布讓她做衣裳。蔓蔓因此成了我們村裏花衣裳最多的媳婦。
但這種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後來的土改運動中,二有伯的家被劃為了地主。這是那個年代裏很可怕的一個頭銜,這個頭銜立刻像唐僧手中的緊箍咒一樣,束住了二有伯和蔓蔓二娘的頭。所幸二有伯有一個軍人退伍證,這個證件保證了他們夫婦不承受地主家人該受的歧視和批鬥。
二娘把二有伯的退伍證當作寶貝似的保存著。他們就在這個證件的保護下生下了幾個孩子,過了十幾年的安穩日子。
這之後,1960年來到了他們的生活裏。這個年份在他們的生活中之所以顯得特別,除了災害和饑荒之外,還因為蔓蔓二娘在這一年把二有伯的退伍證丟了。可能是饑餓的威脅太可怕太緊迫,證件的重要性相對降低,所以使蔓蔓二娘放鬆了對它的看管,致使老鼠——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家裏那些餓急了的老鼠,毀掉了那個證件。
已經過去的那些安穩日子多少麻痹了蔓蔓二娘的神經,使她沒有想辦法立刻去補上這個證件,結果,當1966年的文化革命來到時,她和丈夫、孩子所組成的小家,同婆婆等地主分子一起,受到了猛烈的衝擊,孩子們從此不得上學,全家人在村裏受到了歧視。她想找縣民政局為二有伯補發一個退伍證,可苦於找不到二有伯所在的部隊,找不到證明人就辦不成。她一氣之下得了一個奇怪的病:瞌睡症。動不動就會睡過去,而且睡得香甜無比。通常,她一覺要睡二十分鍾或半個小時。這一覺和下一覺的間隔可長可短。即使是正在做飯,正在說話,正抱著孩子,她說睡立馬就可以睡過去。我長到記事時,經常看到二娘在坐著睡覺,懷裏的孩子在咿呀亂鬧,旁邊的村人在大聲說笑,家裏養的那隻黑狗在她身邊大叫,可她照樣在睡覺。
因為沒錢也因為這個病沒有嚴重的後果,二娘並沒有找大夫也沒有吃藥。二有伯可能催過二娘去看病,見她不在乎也就沒有堅持。二娘有了這個病後,壞處是容易誤事,全家人要吃飯時發現她還坐在灶前睡覺,客人跟她正聊著天她卻睡著了。但也不是沒有好處,凡是她不想打交道的人,即使那人來到了她麵前,她也可以立馬閉上眼睡過去,對方還不好怪罪;凡是她不想聽的話,對方的聲音再大,她也可以閉上眼睡過去,完全不聽;凡是她不高興見到的事,她閉上眼就睡,可以做到眼不見為淨。正因為她有這個病,在我長大以後,我還從沒有見二娘生過氣發過火吵過架,她在清醒時總是笑意盈盈。
較長時間的睡眠可能對人的健康很有益處,我的二娘因為有了這個瞌睡病,因為延長了睡眠時間,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很少得別的病。她要為幾個孩子,為她那個窮家操勞,辛苦是肯定的,但你卻看不見她臉上有多少疲勞。在她過了五十歲之後,我的二有伯再次負了傷,這次是在村裏修橋時不幸被砸斷了一條腿。二娘肩上的擔子更重了,要操心的事情更多,要幹的活也更多,但大約因了瞌睡病的保護,勞苦並沒有損壞她的健康。如今她已經八十歲,還能抱著小孫女滿村裏走,還能為全家人做飯,還能饒有興味的抽紙煙,當然還常常打瞌睡。前不久我回故鄉探親,見到了她,她很高興地拿出一個小紅封皮的本本讓我看,我翻開,見是縣民政局為死去多年的二有伯補發的一張革命軍人退伍證,上邊填著二有伯的名字,注明了退伍的時間。
我終於找到了兩個能證明你二有伯當過兵的證明人,所以他們就給我補發了。八十歲的二娘驕傲地說。我有些詫異地問她:二有伯都已經去世幾年了,你要這個證還有啥意思?
當然有意思了,有了這個證,就證明你二娘我當初嫁的是一個正經的退伍軍人,不是一個地主的兒子,證明我這當初的選擇沒有錯,證明我的命並不苦。
我怔怔地望住二娘,長久無語。西安求學憶
由於“文革”的耽誤也由於我的軍人身份,允許我考大學已是1982年年底了。其時,我已經三十歲,兒子都已出生了。我當時報考的是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複習時間也隻有幾個月。我緊張地拿起高中數學和語文課本還有上級發的複習提綱,夜以繼日地溫習那些早已變得陌生的知識。還好,命運沒有虧待我,在濟南軍區那個考點裏,我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被錄取了。
學校就在西安的小雁塔附近,報完到我就去小雁塔下興奮地轉了一圈。我這是第一次來西安,沒想到盛唐的都城會成了我的求學之地,這令我多少有些得意。每當我在城裏的大街小巷閑逛時,我都在心裏暗暗地猜:楊貴妃當年是不是也在這兒留下過足跡?
軍校的學習生活和軍營的訓練日子所差無幾,都是緊張而要求嚴格。早操,上課,自習,考試,加上野外演訓,很少有空閑時間。好在我和我的同學都已是成人,知道學習機會珍貴,用不著別人來勸學,大家都恨不得把一天當成兩天用,抓緊時間往自己的腦袋裏塞知識,惟恐塞少了吃虧。我那時已經迷上寫作,便把課餘時間全用在了讀、寫小說上,短篇小說《黃埔五期》、《街路一裏長》和中篇小說《軍界謀士》就是這時候寫出來的。學校裏有許多建築,可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那個不起眼的圖書館,它給我提供了許多好書看,我的文學食糧大多取自於它。這個圖書館有一條規定特別好,就是允許你一次借幾本書,這便給你節約了時間省去了麻煩。我記得每當我抱著一摞書走出圖書館門時,心裏總是滿溢著歡喜。
這所學校建立不久,所以老師大都很年輕。他們的教齡雖然不長,但水平的確不錯,教大學語文的張本正老師備課尤其認真,我從他的課上總能得到一些新東西。他和我們平等相處,我和我的同學們都對他懷著一份敬意。
在校學習期間,吃飯對於我成為一個挺大的問題。大概是水土不服的緣故,我動不動就鬧肚子,有時簡直是莫名其妙,沒有任何原因就肚子不舒服。這種痛苦也不好對外人說,我便一邊胡亂吃些藥一邊咬牙堅持著。有時為了給自己增加營養,我會在課餘時間悄悄跑出校門,在外邊的一些小麵館裏狼吞虎咽地吃一碗我最愛吃的麵條。那年月工資很低,又要養活老婆孩子,麵條對於我就是最有營養的東西。
住在這座古稱長安的城市裏,你不能不去想到曆史想到古人,這裏有太多的古代往事促你去回想,有太多前人的足跡讓你去追尋。我記得我先去看了大雁塔和鍾樓,看了秦始皇陵和兵馬俑坑,後去看了華清池和乾陵。在華清池,站在唐明皇和楊貴妃共浴的溫泉池旁,我一邊默誦著白居易《長恨歌》裏的詩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一邊在心裏感歎:一切都會化成煙雲,包括權勢,富貴,愛情和生命,人活在這世上可真不容易,要不停地和“虛空”作鬥爭……
那個年代,學校裏的文化生活比較單調,沒有舞會,沒有網絡遊戲,也沒有多少電視劇可看,學生們的主要娛樂就是拔河比賽和一周看一次電影。拔河比賽常常會給大家帶來短暫的快樂,每一個學員隊都挑出二十個精壯漢子,然後在一根繩子上比賽力氣。我雖然因為身體偏瘦隻能成為看客,可照樣能從這種原始的比賽遊戲中獲得快感,每當參賽的一方轟然倒地時,我會和大家一起放聲大笑從而放鬆了自己。
學校一般不歡迎學員的家屬來校,怕影響大家的學習。可學員們多是結了婚的人,都想趁這機會讓自己的老婆孩子來古都一遊開開眼界,於是相繼悄悄行事,讓自己的家人不聲不響地來校,或是找一個招待所住下,或是找一個朋友家裏住了。同學們互相掩護,學員隊的幹部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寫信通知了家人可以來校,妻子於是抱上兒子帶上嶽父,坐了半天一夜的硬座火車來了。那真是一次美好的相聚,承蒙朋友們的幫助,我們住在小寨附近西安通信學院宿舍裏,趁星期天帶他們遊了市內和近郊幾乎所有的景點。嶽父這是第一次遠遊,喜歡曆史的他,親眼看到那麼多處史書上講過的風景名勝,異常高興。我三歲的兒子則差不多吃遍了西安好吃的東西,快活地說他以後還想來這個地方,沒想到還真讓他說中了,十幾年之後,他也是到西安讀的大學。
我們在校讀書的這段時間,南部邊境老山地區的戰鬥還在進行,不斷有部隊輪戰上了前線。到我即將畢業時,輪到我們濟南軍區我當年所在的一支部隊去老山參戰,我當時就想,如果有機會,畢業後一定要爭取去前線一趟,一個軍人,一生不見真正的戰爭場景那實在遺憾。還好,畢業後,領導安排我和另外幾位記者朋友一起去了老山。
畢業離校前,同學們忙著互留贈言,我記得我給一位同學留的是:古都同窗共讀前人知識,軍中摯友合練殺敵本領。遺憾的是,畢業後我沒去練領兵打仗的本領,而是幹起了寫作的差事,沒有轟轟烈烈,隻有冷清寂寞。還好,這差事和自己喜靜不喜交往的脾性也相合,倒是也幹得高興。
離校到今天,轉眼已是二十幾年過去,每一想起軍校的生活,都曆曆似昨日之事。對西安政院,對西安古城,我也一直心存感激,我是在那兒變得成熟的,我是在那兒明白:人這一生,不要太在意榮辱沉浮,不要為一時的得失過於高興或痛苦,因為一切都將過去……美好的開端——我的一九七八年1978年抵達人間時,我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其時,我正在山東泰山腳下的一個師機關裏當宣傳幹事。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要從馮玉祥先生修的那座大眾橋頭開始跑步,一直跑到黑龍潭水庫,然後再慢步返回。晨練的時候,我想得最多的是吃的問題,因為一鍛煉肚子就餓得厲害,飯量就要增加。怎樣能既使自己的肚子吃飽又能節省一些全國糧票,好在下次探家時把糧票帶回河南老家,為父母到鎮上的糧管所裏買點白麵,讓他們也解解饞,這成為我那些清晨常苦惱的一個問題。那時,在我那個出產小麥的豫西南家鄉,白麵卻是極其稀罕珍貴的東西。
春天,就在我對糧票的憂慮中嫋娜著走來了。春天的泰城,像一個盛裝的美女,極能吸引人的目光。站在我們的營區,東看城東的山坡,樹綠花紅,百鳥啼鳴;北瞧由大山深處流出的溪水,清澈無比,響聲丁咚;西看郊野裏的菜田麥地,麥苗返青,菜花金黃。就在這個最美好的季節,一位在濟南軍區機關供職的幹部來到了我們單位,他在工作之餘悄聲告訴我們,很多老幹部都要重返工作崗位,一些過去定下的政策也可能發生變化,以後,老百姓吃飽穿暖的問題,可能會得到一定的解決。我聽了這消息暗暗高興,心想,啥時候能讓我這樣的連職幹部一月拿一百元的工資,規定的糧票數額之外,再允許買一袋麵粉,一月能發二斤肉票和一斤油票那就好了。
五月初,我突然接到通知,到濟南軍區宣傳部報到工作。這消息讓我既興奮又忐忑,我一個農民出身的人,能在泰城工作已很知足,還能到濟南去做事?軍區機關的工作我能幹好?我在興奮和忐忑中準備行裝,在一個早上坐上了去濟南的火車。位於泉城英雄山下的軍區機關接納了我。我在這裏第一次見到了軍區司令和政委,見到了不少過去在《前衛報》上才能見到照片的首長,我很高興和自豪。報到不久,就發生了一件大事,《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提出“任何理論都要接受實踐的檢驗”。這與過去的傳統說法大不一樣,立刻在社會上和軍隊內部引起了很熱烈的討論,有同意者,也有反對者,人們議論紛紛,不過都認為這預示著政治領域將會發生重大的變化。我一個年輕幹部,自然不很懂這篇文章所引發的大討論的深層意義,隻是本能地覺得,一個人的治國理論說得再好聽,若那理論並不能讓老百姓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怕是不行。又過了一段時間,軍區首長正式表態支持這篇文章的觀點,我心裏暗暗高興。
我在這時開始和現在的妻子談戀愛。差不多一周就要給對方寫一封信。熱戀讓我忘記了天氣的迅速熱變,等我被熱得夜晚也睡不著覺時,我才知道泉城的夏天來到了。過去雖聽說過夏天的泉城是全國的四大火爐之一,卻並未當回事,以為是文化人的誇張,這會兒方明白火爐的稱謂真是準確,一天到晚,人都像處在蒸籠裏。那時沒有見過空調,全靠手中一把扇子解熱,實在熱得睡不著時,就端盆涼水,把腳浸進去。記得有一天晚上做夢,夢見自己到了一個十分清涼的地方,在那個地方,有一個像人嘴的東西,不斷把舒服的涼氣吹到人身上,許多年後,當我見到了空調機時我才明白,我那個夢是對空調機的變形向望。
十月份的時候,北京召開了一次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座談會,指出對知識分子要充分信任放手使用。這和過去的說法也完全不一樣,但這個變化更讓我高興。在我的內心裏,我對那些有知識的人是充滿敬意的,而且這時我已開始了文學創作,心裏老怕別人把自己也當成知識分子,有了中央的這個政策,我的後顧之憂沒了。
濟南的秋天異常美麗,雲淡風輕,天藍如洗。心情輕鬆的我,在這個秋天將濟南仔細遊覽了一遍。我登上了千佛山,欣賞了前朝雕就的那些形態各異的佛像;我去了趵突泉,觀賞了那噴珠濺玉的天下名泉;我遊了大明湖,在紀念我的同鄉鐵鉉先生的建築前長久靜立以表示敬意;我看了四門塔,在那座簡單素樸的另類曆史建築前留了影;我到了黃河岸邊,看到了跋涉至此的河床,像一個累壞了的大漢一樣攤手攤腳把自己橫放在那兒的模樣……
這之後,我繼續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但越寫越不自信,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題材——台灣老兵對故鄉的思念。這種生活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而且老年人的心境自己也沒體會,越寫越沒激情。這種自我懷疑為這部小說此後的失敗打下了根基。
到了十二月下旬,從報紙上讀到了關於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的報道,知道了以後要把全黨工作的重點轉移到現代化建設上來,要停止使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口號。作為一個宣傳幹部,當然明白這種改變是一個重大事件,但以我那時的閱曆和學識,還根本不可能預見這次會議將給中國帶來什麼。直到以後,當我遠在河南的父老鄉親們開始包產到戶,開始天天吃到白饃和白麵條,開始隨便上街割一塊豬肉吃,開始不用布票買布做衣服,並能自由地收聽豫劇《穆桂英掛帥》的唱段時,我才明白,我們這個民族是真要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了;我才意識到,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也是因此,1978年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溫暖長留心間
從小就對寫書的人懷著敬意,覺得他們了不起。後來讀小說,對能創造出孫悟空的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當作家的夢很多個夜晚都在做著,在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中,有一個場景反複出現:我手裏捧著一本自己寫的書向母親身邊走。當我寫出了一些作品之後,我就迫切地想要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想要證明自己是個作家。這個願望是魯迅文學院的教務長周艾若先生幫我實現的,他介紹我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當拿到會員證的時候,我反複看了許久許久。
眨眼之間,許多年過去了。
到了中國作協六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屈指一算,我入會已二十餘年了。二十多年間,我一個普通作家,沒能力幫協會辦什麼事情,連會費也常常忘了交,但我從作協那裏,卻得到了太多的關心和關照,每一想起,心裏又不安又感到很溫暖。
我第一次參加作協創聯部組織的采風,是去敦煌。那是我第一次去西北。第一次看見祁連山的雪,第一次進入河西走廊,第一次感受戈壁的空曠和荒涼,第一次被海市蜃樓所迷惑,第一次踏入一望無際的沙漠,第一次走進莫高窟欣賞那些精美的壁畫。小時候在書上在畫上見到的東西,零距離出現在了眼前,給生長在中原的我造成很強的新奇感,那種鮮明的印象至今還保留在我的腦海裏。那次西行給我的精神營養,對我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創作都有益處。
創作是一種孤獨的沒有終點的旅行,寫作者在遠行路上,有時是很需要一點鼓勵的。當年,我的短篇小說《漢家女》發表後,出現了不同的看法,批判的文章出來後,年輕的我當時很有一些緊張,沒想到作協在全國短篇小說評獎中給這篇小說評了獎,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鼓勵和支持,讓我精神上頓時放鬆了。後來,我寫完了《第二十幕》,因為耗時太長,身心都極疲憊,我原本就不是一個自信心很強的人,這種極度疲憊使我對自己寫的書乃至寫小說的意義都產生了懷疑。就在這時,作協創研部的朋友們花時間讀了我這近百萬字的書,還熱情地為我開了研討會,對作品進行了分析肯定。這一下子又鼓起了我的勁,增強了我繼續寫下去的信心。這些事每一想起,感激之意仍盈滿胸中。
我們的國門打開之後,很多人開始出國去開眼界,我因為是軍人,想出趟國十分不易,未料作協在這事上也想到了我,安排我和幾個作家去了趟以色列。盡管在本·古裏安機場剛下飛機就被告知候機樓裏有提包炸彈,嚇得我們緊張匆忙地撤到了樓外,可在整個訪問過程中,我依舊非常高興。在以色列,我看到了耶穌的受難處,看到了猶太教的聖殿遺址,看到了阿拉伯人的大清真寺,三大宗教聖地相離如此之近令我大為驚奇。之後,又看了大屠殺紀念館,看了以色列人挎著衝鋒槍護送自己的孩子上學,看了以色列青年跳舞也不放下身上的槍支,那給了我強烈的精神刺激。再後來,我們又看了以色列人發明的滴灌農田,看了他們美麗的劇院和養老院,以色列人的聰明和創造精神令我驚歎。那次西亞之行,開始讓我思考很多有關宗教、民族、人性和戰爭的問題。
加入中國作協這些年,我結識了好多文壇前輩和朋友。很多前輩和朋友寫的書與文章早已讀過,可謂神交已久,但人一直沒見過,加入作協,讓我在一些場合目睹了他們的風采。見過之後,他們有的和我從文字中得來的印象差不了太多,那會讓我會心一笑;有的和我從文字中得來的印象完全不同,那會令我覺得驚奇無比:人的精神世界和其外在形態竟能如此分離?對於我這個笨拙的後來者,不少前輩和朋友給於了真誠的關心,每每想起和他們的交往,都感到溫暖無比。地依舊人已新——寫在SARS瘟病撲來時做夢也沒有想到,新世紀剛開始不久,我們正準備買新房搬新家、開新車做旅遊計劃、向好日子奔的時候,會突然有一場瘟疫向我們撲來,有一種名叫SARS的烈性傳染病想要一下子中止我們的生活,想不由分說就奪走我們寶貴的生命。
在最初的呆愣之後開始慌張,在慌張過後恍然想起,這種事小時候曾聽老人們說過,過去我們河南地麵就有過“傳人”——瘟疫流行——的時候,一個村子常能死一半的人口,有的村子還會死絕了人。可惜小時候隻把這些當故事聽,以為那是天方夜譚,與己不會有關,從來沒去想這種事還會變成現實。
但這可怕的東西是真的來了!它已經把我們身邊一些熟悉的人捉到了床上開始折磨,並真的將其中一些身強力壯沒有任何過失更沒有犯罪的同事的生命,強行拿走了。我仿佛聽到了它得意而冰冷的笑聲:人呐,你以為你們了不起了?以為你們很聰明?真的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了?
我心裏的確有些緊張。我以為接下來就會出現老人們當年向我描述過的那些淒慘場麵。老人們曾說,過去一有瘟疫發生,頭一個出現的景象就是大規模的逃亡避疫。人們不顧一切地逃命,由這個村子向那個村子逃,由這個縣向那個縣逃,由這個城市向那個城市逃。人們扶老攜幼,提著幹糧拎著包袱,慌不擇路,都想逃往一個安全的沒有瘟疫的地方。其結果是把恐怖氣氛製造的更甚,把疫病散播的範圍更大,使死的人更多。說實話,我已做好了避疫逃亡的心理準備,甚至已想好了去哪裏避,可靜觀一些日子,才見這種大規模的逃亡避疫現象並沒有發生。國家采取了許多措施要求人們就地避疫,在城市實行單位和社區自衛,在農村實行村村自衛。其中有一項措施特別重要,就是不準用工單位遣散工人,要外地打工的人留在原地。僅我們河南在外省市打工的農民就有五百萬之眾,且多在疫區,倘是這部分人回鄉避疫,必會帶來很大的傳播疫病風險,可在國家的安排下,返鄉避疫潮沒有出現。據說北京有些民工原已買好了返鄉的車票,後來因擔心帶了病毒回鄉成為罪人,又主動去退了車票。人們大都知道此時逃亡避疫隻會加劇疫病的傳染,所以對那些想逃亡避疫的人,會耐心地進行規勸。對少數由疫區回去的打工者,其親人也能按要求讓他們主動到隔離的地方先行隔離觀察。據一位朋友在電話上告訴我,有一個在外打工的男人為了避疫在夜裏跑回老家後,他的妻子因為是中學畢業,已從電視上弄懂了必須切斷傳染途徑的道理,隔了門說,他爹,為了孩子和我還有鄰居們的性命,原諒我不能給你開門,你快去鄉上設的隔離處接受隔離觀察,證實你沒染病了,我去接你回來。那做丈夫的初時很生氣:到了家門口竟然不能進門?繼而想想,妻的話確有道理,遂主動去了隔離觀察處。
老人們還曾說過,過去“傳人”的時候,人們為了盡快擺脫疫病的糾纏,常會用很殘忍的手段來處置已染病的人。有的是把病人綁在床上,連同病人住的房子一起燒掉,將病人活活燒死;有的是趁病人不注意,用石頭將其活活砸死;有的幹脆把病人四肢綁住,扔進預先挖好的墓坑,將其活埋。那時,沒染病的人完全把不幸染病的人看做仇人和敵人。可這次SARS瘟病出現之後,人們對於染病的人卻是滿腔熱情地想盡辦法去搶救。許多醫務人員冒著被感染的危險,夜以繼日地工作在搶救一線,最後因為疲勞自己也被感染。僅北京市,因搶救病人而被感染SARS病的醫護人員就有幾百人。這些被稱為“白衣天使”的人們,從未把染病的人看做異類,他們以無畏的勇氣和瘟神搏鬥,把一個又一個的感染者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我身邊的一所傳染病院裏,有一位年過七旬的老醫生,他原本是不必親到SARS病房去診治患者的,但他覺得自己多年從事傳染病的診治和研究,積累了些經驗,此時應該去。就再三要求去了病房。對病人連續長時間的搶救耗盡了他的體力,過度的疲勞使他也不幸感染上了SARS病。還好,同行們又拚力把他救了過來。可他待自己的身體剛一恢複,就又要求去了搶救一線,他說,有了這次親身體驗,我對SARS病的認識又進了一層,我去對付它,勝的把握又大了一點。廣東有一位傳染病研究專家,專門讓一些醫院把最危重的病人送到他那裏進行搶救,使許多已準備告別這個世界的病人又回到了親人身邊。
曆史上瘟疫流行時常會出現的另一個情景,就是人們把戰勝疫病的希望全寄托在神靈身上。老人們也曾說過,過去有了疫病流傳,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趕緊到寺廟道觀去祈求神靈的保佑,每一個寺廟道觀裏都會出現大批的祈禱人群,就是村子附近的土地小廟前,也會跪滿了人。人們把自己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敬獻在神像前,祈求換回平安。個別地方還會去尋找得罪神靈致使神靈降下疫病的人,一旦他們認為找準了對象,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處死那人以讓神靈高興。一些神漢巫婆還會做法,把一些古怪的東西當神藥拿來讓人們吃。結果總會使更多的人染上疫病。但這次當SARS病襲來時,不論是住在城市還是鄉村的人,都知道先打聽預防的法子,探問在住屋裏用哪一種消毒水最好,知道去買一個口罩致使口罩在鄉村都漲到很高的價,都知道打聽哪一種中藥方子哪一種西藥對防病有效。人們都把希望的目光轉向了醫學和醫學家,轉向了科學。在我那偏僻的故鄉,據朋友們打來電話說,為防止疫病而去敬神的人當然也有,可更多的人是清掃自家的屋子,是灑消毒水;一些無錢的人家自己弄些柳枝、茅根、葦子根熬茶讓家人喝了清火;有錢的人家就去買一些據說能增強免疫力的中藥和西藥來吃。
人們變了,當SARS瘟病撲來時,人們沒有再像當年鼠疫、霍亂、天花等瘟疫襲來時那樣,大規模的慌不擇路的逃亡躲避,殘忍地對待染上疫病的人,將希望全部寄托在神靈身上,從而給瘟疫增添瘋狂。而是變得冷靜、仁厚和理智了。這可能會使SARS瘟病也感驚奇:還是那塊土地,我的前輩們能做到的事,為何我做不到了?它大概看不出,土地雖然依舊,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已經在進化路上又走出了一段不短的距離;他們對自然界、社會和人自身的認識,又增多了不少。與先輩人相比,他們已是一代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