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地有不周(1 / 3)

第三章天地有不周

醉生

諸史家對最後一次武林大會的描述雖互有出入,但這一點乃是確定無疑的:那是一場盛況空前的節慶。整個武林就像一個可怕的、戰鬥不息的巨人,數百年裏不倦地攪動著大地上的秩序,猶如拍擊著大海的風掀起紛爭的海浪。而今他將在最後的搏殺中透支他的力量,這種揮霍喪失了控製和節律,但他的光芒不僅沒有暗淡,反而變得更耀眼、更壯麗。整個武林在最後一次節慶中迷醉,而這迷醉卻喚起於一種致命的清醒,仿佛這個巨人瞥見並要擊倒的正是自己的死亡。

如今的人們說:彼時曾有過一場節慶,空前絕後。

每次比武大會之前,不周山都會在比武場披掛上素白的旗幟,卻總會被遠來的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塗抹上彩色,紅一塊、綠一塊。如今他們正在小山坡上勾肩搭背,觀看比武,不周山仿佛預料到這次會有很多人來,就把場地擴大了一倍,卻仍顯擁擠。人們搬來了酒,每當台上出現漂亮的一擊,台下就爆發出如潮的喝彩。各派元老們端坐在前排的椅子上,不時低聲交談;身後不同門派的弟子們難得相聚,卻是熱鬧非常。

有人注意到在掌門人席位上還空出一把椅子。“這是什麼門派,至今還沒有來?”“十三劍門。”使者麵無表情地回答。聽到這個名字,人們紛紛點頭稱讚。十三劍門雖已無存,但

作為史上贏獲武林盟主次數最多的門派,起碼值得尊敬和紀念。嚴華看了看寧茹,她厭惡地搖了搖頭。“不周山有什麼資格擺這張椅子。”寧茹低聲說。十三劍門的空交椅觸發了在場眾人的感慨,有人開始爭著

上台比武,畢竟不知道此生還有沒有機會了嘛!台上酣鬥中的人更使出了十二分的功夫,一招一式令觀眾們激動不已。

“真是一場盛會啊。”泰山派老掌門玄陽道長說道,“我從沒有料想到當今武林已經有此等成就,到底經過幾十年的修養生息,年輕人中英才輩出啊。不過,生死簿的事情你們怎麼看?”

“這次大家都精銳盡出,恐怕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吧。”

“唉,武林紛爭了幾百年,直到最近幾十年才平靜下來,如今又要有大事件了。不過,天下武學也總不能一直劍藏深山,一無所用吧!”玄陽道長眯起眼睛,“不知是福是禍哦。”

燕越沉默著,沒有答話。“無論如何,人總要死的嘛,能在死前看到如此動人心魄的比武,也好過沒得看吧——令郎真是罕見的武學天才啊。”“道長過獎了,此番遭逢劫難,不知能否渡過。”

玄陽道長說:“不過,等令郎當上武林盟主,進入不周山,不就能一探究竟了嗎?”

“但願能夠逢凶化吉吧。”燕越停了停又說道,“當初我抱著這個孩子上蜀山時,他才那麼點兒大,如今已經三十多年過去了。你我是老人,自然不會怕死;隻是年輕的生命就此折斷,實在可惜。”

這時趙漢卿已經連續擊敗了約十位高手。人們說,從未有人把蜀山武學演繹得如此精湛,就連元坤子年輕時也不如他呢。與他一較高下的對手們也都發揮出了最高的水平,雖敗猶榮。

“還有沒有要上台挑戰的?”

“大師兄,接著!”這時從人群頭頂淩空飛過一隻酒碗,趙漢卿順手接過,竟滴酒未灑。嚴華施展輕功躍至台上,手中也端著一碗酒:“大師兄,我自小就打不過你,而今荒廢了七年劍術,離你可就差得更遠了;但今日一別,這輩子都恐怕再沒有機會一起打架了!所以今日說什麼咱們也得最後切磋一場!”

兩人一飲而盡。

台下爆發出一片期待的歡呼。

不周山使者點頭表示同意。二人正欲拔劍,台下一女子叫道:“慢著!”話音剛落,寧茹也已經跳上了演武台,說道:“蜀山派大師兄劍法神通無人能及,更有以一敵二的絕技,我與夫君既不為爭盟主之位而來,何不合力與他一戰?”

人群沸騰了,這是蜀山與十三劍門劍法數百年來的首次聯合。“敬強大的十三劍門!”台下有人站起來大喊,“俠士們!暫且放下劍吧,為他們幹了這酒!”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劍客

捧起酒壇一飲而盡,“再來一壇!再來一壇!”這是武林的節日,歡慶到達了極點,為不朽的友誼和愛情。不周山使者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些注定要死的人。

蜀山燕長老站起來,轉身麵朝眾人,高舉雙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然後對台上的三位年輕人說:“無論誰勝出,我都祝福你們!”

趙漢卿說:“若這不是比武而是死戰,你們是能打敗我的。”“因為世上沒有以一敵二的絕招嗎?”嚴華笑了笑,他知

道盡管武林中無人理會,師兄仍一直堅持這一觀點。趙漢卿也笑了笑,拔出長劍。比武開始,嚴華和寧茹率先發動進攻,蜀山和十三劍門的劍

法交織在一起,變化出無窮的神奇路數,一度把蜀山大師兄逼至絕境,可對方發揮強大的內功屢次蕩回對方的劍路,穩穩地守住陣腳。數回合後嚴華正麵攻來,同時寧茹在丈餘高處垂直地刺下一劍,對方腳步一挪竟然閃開了這嚴絲合縫的進攻,轉戰至比武台的中央。二人分立於一左一右,瞬間又展開了夾擊。

台下眾人被完全吸引住了,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這

三人,以至於誰都沒有察覺身後有人朝這邊走來。“這裏是在推選盟主麼?”來者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是,是。”最後一排的一名弟子不耐煩地打量了她一眼,

“哪個門派的?”那女子想了想:“十三劍門。”這時那名弟子才回過頭來瞧她,十三劍門?這姑娘就是個

怪人。於是忙繼續看台上的表演。“既然是推選武林盟主,又怎麼會兩個打一個呢?”那女

子繼續問道。“盟主已經決出來了,那兩個是上台打著玩兒的。”“盟主已經決出了?誰?”她的聲音變得急迫起來。“喏,就是那個以一敵二的啊。”有人回頭看她,她卻已經不知去向。就在那一刹那一道影

子幾乎從天而降,把台上比武的三人分開,那三人不知是何人突然降臨,連忙分頭應戰。隻見來者的劍路疾如閃電,招招進攻從無防守,以一敵三遊刃有餘,幾回合間就把三人逼到了演武台的兩端。

“這是何人?!”燕越騰地起身驚歎道,“這是誰家弟子!”盡管在道道劍光中看不清對手是誰,但單憑這劍影就讓寧

茹想起了小師妹的第十三劍。獨孤羊,是你嗎?隻聽鏗鏘的幾聲,台上三人的劍幾乎同時被挑飛。那名劍客叫道:“師姐,你還活著!”“獨孤羊!”寧茹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獨孤羊。僅這三個字就足以讓所有人震驚了,七年之前,

獨孤羊的名字就是武林的命運;那如有神助的威力、那永恒的時刻,參加過上一屆比武大會的人又怎會忘記?如今她躲過了不周山這麼多年的追殺,不僅活了下來,還出現在比武台上。

“來者何人?”不周山來使問道。

“獨孤羊。”

“何門何派?”

“十三劍門。”

這一刻人們才明白,十三劍門那張空著的椅子並非虛設。

難道不周山早就料到獨孤羊會來?抑或一切皆是天意——這座

比武台上有她的命運,即便被延遲了七年,還在原處等著她。“你既然站在比武台上,可是要角逐盟主之位?”“正是。”“那麼請單獨挑戰蜀山大弟子趙漢卿。”“不必了。”這時趙漢卿說,“獨孤羊以一敵三尚能取勝,

我單打獨鬥斷不是她的對手。”“你是否要棄權?”“是。”“且慢!”這時候燕越站起來,說道,“諸位都知道,武

幽盟主七年之前擊敗獨孤羊後曾告誡她,不可再試圖進入不周山;盟主既已有此決定,她又怎能抗命不遵?”

獨孤羊並不退讓,她說道:“當日師兄告誡我不得再爭奪武林盟主之位時,他還沒上不周山,當日的話自然也不可當作盟主令。”

“不錯,不周山史上也從未有無故禁止他人競爭下一屆盟主的先例,今日若開此先河,則後患無窮。”玄陽道長說道,“該來的總會來,如果獨孤羊真的要續寫七年前被中斷了的命運,該去的就讓她去吧。”

起初人們大多支持獨孤羊,認為盟主大人也無權在還未當上盟主時就下達命令;盡管也有人不同意,相信即便盟主之後下令也隻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可是當大家漸漸發現獨孤羊並不知曉生死薄之事時,情勢就發生了變化。越來越多的人支持趙漢卿做新盟主:既然獨孤羊沒有名列生死薄,也就根本無法替他們代言。

但趙漢卿自己卻顯得猶豫,他說:“可是比武決勝難道不是規矩麼?我敗了,理當讓獨孤羊做武林盟主。”

寧茹替她的小師妹說話,但她的聲音很快就被淹沒了。

“我這次一定要上不周山,”獨孤羊堅決地說,“我一定要去。”

情勢變得有些緊張。就在這時另一位來使抵達比武台:“請獨孤羊進入不周山,並在下個月接替現任盟主之職。”

使者雖隻有一人,但他的每一句話都頂得上整座不周山的分量。當時的武林群雄尚沒有舉起叛旗的決心,於是,他們在生死簿和不周山使者的雙重壓力下很快妥協了,同意讓獨孤羊去不周山。

“你這麼快就要走啊。”寧茹有些舍不得她。

獨孤羊剛剛見到失散多年原以為已經死去的師姐,高興之餘卻馬上又要分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候趙漢卿走上前來,說道:“獨孤羊,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我一定全力而為。”對於麵前的這位兄長剛才堅持讓自己做武林盟主,她心裏很是敬佩。於是趙漢卿把生死簿的事情詳細地告訴了她,最後說道:“你師姐寧茹的名字也在其列。這裏所有人的生死,恐怕都要懸於你手。你可否答應我,上山之後一定盡力查明真相,無論如何要派人下山告訴我們。”

從剛剛眾人的言語中,獨孤羊已大致知道了這件事的脈絡。她一直以為不周山的目標是自己,萬萬沒想到它威脅著的竟是整個武林。她感到自己所肩負著的已遠不隻是私仇,也更懂得豆豆為何說她是要毀滅不周山的人。

“好,我答應你。”獨孤羊說道,“我一定盡力幫助你們躲過此番劫難。”

“承蒙大恩,我等當永誌不忘!”他雙手抱拳正欲跪下,獨孤羊趕忙把他扶住:“不可如此!”

趙漢卿麵向大家說道:“但我們若真的此命該絕,也非一介凡人可以左右。可是即便同樣是死,我等並不就此甘心,因為人寧可在死前知曉他死亡的真正原因,也不願在懵懂無知之中抱恨離世。”

他又轉過身來對獨孤羊說:“這就像你們十三劍門的最後一劍:三百年間沒有一個看清它的人能幸存於劍下,卻仍有人寧可付出生命也要迎戰這致死的劍招,因為這樣起碼能在死亡的刹那朝最高的武道投去一瞥。所以若能阻止災難的發生自然最好,但若不能,我等也絕非貪生怕死之徒。還望盟主讓我們在死前一窺自己命運中的秘密,若能如此,也無所遺憾。”

這個人讓獨孤羊想起武幽。朝他的雙眼望去,她看到了一雙劍客的眼睛——優秀的雕刻師都知道如何去讀別人的眼睛,這一雙眼睛非劍客莫能有。

獨孤羊知道自己真的回到武林中來了,她鄭重地點了點頭。玄陽道長對燕越說:“你該為你有這樣的兒子而驕傲啊。”“道長您過獎了。”“別謙虛啦,”他說,“實話說吧,老朽我從不羨慕你們蜀

山派的武功,但這樣的人才比武功更令人羨慕呀。”老太太滿臉紅光,一股說不出的得意勁。人群漸漸散去了,帶走了節日的興奮,也暫時帶走了潛伏

在每個人心底的隱隱不安。盡管沒有人知道明天會如何,但這並不妨礙武林群雄慶祝今天的重逢;也許恰是這不可測的未來讓他們的憂心忡忡也徒勞無益,於是格外豁達了。

空曠的場地顯得格外冷清。告別之前,獨孤羊又和寧茹說了許多話。她們說到了從前的日子,說到了大師兄。說著說著寧茹就哭了,獨孤羊安慰她:“別哭,從前你不是教我嗎?盡管武林是男人的天下,但是女人不可以哭,不能示弱的。”

不,不。寧茹心想,我是因為幸福才哭的呀!獨孤羊,你難道比我更要強,還不肯承認你的幸福嗎,你終於能再見到大師兄了。

寧茹一邊流淚一邊笑著看著她,隻是不住地說:“去吧,快去吧。”她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就像一擊悶雷打在獨孤羊心裏。從師姐的幸福的眼眸裏,獨孤羊讀懂了一切。

直到獨孤羊坐上了不周山派來迎接她的馬車,她心裏依然回想著寧茹的話。一切都會過去,消逝的不僅是歡樂和痛苦,甚至生與死都會成為回憶;一切都會再來,就像她今天重新站在比武台上,就像直到如今也還是寧茹師姐最懂得她。隻是多年前曾夢想過做反抗者的妻子的獨孤羊,而今自己要去做那個擊倒不周山的人了。

馬車沿著盤山路行至半山腰就無法繼續前行了。不周山的山勢奇詭,能開鑿出這條通達半山腰的山路已是鬼斧神工,若要走上那通往雲端深處的小道,就必須下車步行。獨孤羊遠遠地望見山頂上有座白色的宮殿,想必一定是盟主總壇。

使者神色莊重地在前麵帶路,獨孤羊跟在後麵。沿途風光奇特,從每個角度看上去都美輪美奐,一草一木都恰到好處,仿佛是無數工匠精心修剪排布而成。但一切的風景都不如這唯一的一件事來得重要:她就要見到闊別七年的大師兄了。獨孤羊覺得時間過得既太快了,又太慢了。

這些年她曾走過那麼多地方,唯獨走不上這座高山,七年前她的世界被劈成兩半;如今又一下子合上了。

行走不遠就到了一處空曠的地帶,中央有一棵樹,滿枝怒放的花朵正在紛紛凋落,被風吹落得滿地都是。

“這是什麼花呀!”獨孤羊歎道,“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花。”

“這是無果花。”

“無果花?”獨孤羊大吃一驚。

“無果花樹在世間僅此一棵。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它就綻放,日落之時它就凋零。”

多麼令人驚奇的生命!獨孤羊心想,每天花開花落,卻永遠不會有果實。

但就在那一刻,獨孤羊心裏隱隱覺得這朵花開得好孤獨,於是想在它身旁停留一會兒;使者告訴她,以後她還有數不盡的時間盡情觀賞,哪怕永遠看著它也行。

永遠?獨孤羊在心裏笑了,恐怕沒有人能永遠看著這麼一棵樹吧。

天色的確不早了,他們必須盡快上山。於是獨孤羊走過了無果花樹,繼續朝山頂進發。

穿過一層山洞,獨孤羊來到那座潔白的宮殿前。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仿佛因為大師兄在裏麵,眼前的建築也煥發出神聖的光彩。就在這一秒,整座宮殿變得如此肅穆,又如此親近;可就在這一刹那獨孤羊又覺得慌張,因為她永遠無法忘記七年前大師兄不讓她來這裏的那一幕。

“他會不會不肯見我?”獨孤羊一路上都拚命壓抑著這個念頭,此刻卻突然如洪水般爆發了,“大師兄七年前為何要阻止我?七年了,七年了,時間又會改變多少啊。”

路已至此總不能逃回去吧,這時門的另一側似有輕輕的響聲。

那一瞬,獨孤羊忽然懂得了武幽七年前在比武台上曾有過的神情,因為此時此刻她也被同樣的激情占據。這是一個曾擊中過無數人的生命的時刻:在長期而艱苦的鬥爭與折磨後,終於在某一瞬間憧憬戰勝了畏懼,人鬆開了緊握著思緒的手,莊嚴地迎向未知的判決。

門開了,迎麵而來的不是大師兄,而是一位提著燈的女子。

對方向獨孤羊點頭致意,把她迎了進去。獨孤羊看見她的麵龐的那一刻就知道這是她所見過最美的女人。提燈女子一聲不響地在前麵帶路,連腳步聲都靜得出奇;她從容地穿過一道道走廊,卻始終沒有回頭看過獨孤羊一眼,就像知道她一定跟在身後一樣。

獨孤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背影。

她把獨孤羊領到一間兩麵有窗、能俯瞰整片雲海的臥房。難道這是自己房間?獨孤羊想問,卻被那女子的風度所懾,無法開口。

對方點亮了屋裏的蠟燭放在桌上,轉身麵向獨孤羊說道:“我是這裏的女官,這個房間就是你暫時居住的地方,每隔七年才使用一個月,供新盟主在尚未接任之前居住。”

這也就是說,一個月後她要離開這個房間,搬到盟主住的地方。獨孤羊心裏這樣想著。

“是的,一個月後這個房間會關閉,等待下一個七年。”就像知道獨孤羊心中所想似的,女官說道,“還有什麼能為您做的,盡管吩咐我。”

獨孤羊很感激地搖了搖頭,然後送那位女官離開。

她難道是我的仆人嗎?獨孤羊感到很不習慣,她覺得局促不安,自己怎麼配有這樣的仆人呢?

夜已經降臨了,獨孤羊倒在床上,她想起山下的寧茹。一切變化得多快呀,僅僅兩個時辰,獨孤羊就已經到了這樣一個平日想都無法想象的世界。這裏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大師兄在這裏生活了七年吧?唉,難怪天下那麼多人想爭這個盟主之位啊。剛才那位女官認識大師兄七年了麼?她想到這裏臉紅起

來,責怪自己怎麼可以用這麼凡俗的眼光猜度她,怎麼可以有如此的想法。

獨孤羊躺下之後就睡著了,她原本是極少做夢的。而這一晚,她的腦海裏孕育了一個奇特的夢境:她看見這位女官與武幽麵對麵站在無果花樹的兩側,女官麵朝他們。大師兄背對獨孤羊,看不到他的臉;他頭戴一頂王冠,閃著鐵的光芒,黑色的鬥篷下出鞘的利劍時隱時見。

女官對他說:“罪孽深重的人……”

——“‘罪’不屬於我的語言!”

夢死

獨孤羊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她覺得自己從沒有睡過這麼好的覺,想四處走走,卻發現這裏的走廊竟如迷宮般錯綜複雜。獨孤羊怕迷路,就想去找昨天帶自己進來的那位女官,卻想起昨天忘了問她姓名,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找她。

獨孤羊在空無一人的、陌生的走廊中穿行。在潔白的石壁上有好些古樸的浮雕,大多都是傳說中的神獸和怪物,還附有奇形怪狀的符號。她思忖道:這些大概都是古代人刻下的吧?想必這座宮殿的曆史也遠不止這幾百年。

獨孤羊發現整座宮殿裏似乎就隻有自己一人。正午時分大家都到哪裏去了呢?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緊閉的門扇,毫無動靜,裏麵會有人嗎?

她一想到還有一個月就是這裏的主人了,就覺得難以置信。

“或許會有人告訴我這裏的一切吧。”獨孤羊舉起手正欲敲擊一扇門時,一隻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回頭一看,正是昨天的那位女官。

“啊,原來您在這裏!”獨孤羊很高興,“這座宮殿真的好大,好空曠啊。”女官點了點頭。她一擺手,示意獨孤羊可以隨處逛逛,自

己陪在她身旁。獨孤羊問:“我叫獨孤羊,您叫什麼名字呢?”“嗬嗬,我們山上的人都沒有名字的。”那一刹那,獨孤羊想起了豆豆,也想起了豆豆臨終前說的

關於自己命運的預言。她連忙避開女官的目光,生怕她看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我來到這兒真的是要毀滅它麼?為什麼呢?獨孤羊看著這座宮殿,難以置信。

她注意到,走廊兩側的房間不僅門扇緊閉,朝向走廊的一

側也沒有一扇窗,就像自己的房間一樣。她問這位女官,那您住在哪裏呢?女官說她不住在這裏,這裏不是她能住的地方。這裏不是她能住的地方?獨孤羊想著,她很想知道這裏住

著的都是些什麼人,但是既然女官沒有主動說,出於謹慎起見

她也沒有多問。“一個月後在交接典禮的儀式上,你會見到現任盟主。”“嗯。”獨孤羊隻是淡淡地說。她的高興中又有一點失

落:這是不是意味著這一整個月都還不能見到他呢?這七年她不懷希望,才沒有經曆太多的痛苦焦灼;這一個月裏他們近

在咫尺卻不能相見,該有多難熬啊。但無論如何,隻有一個月

了。傍晚時分,那位女官來到獨孤羊的門前,請她去用晚飯。不周山的食物都很清淡。女官說這裏禁食肉,卻有取之不

盡的美酒。獨孤羊問起武幽來:“盟主是個怎樣的人呢?”那個女官說道:“盟主是個很好的人,對待下人們都很不

錯,什麼事情都要親力親為,以至於我們經常無事可做呢。盟主還經常打發我們出門去散步,因為宮裏的陽光太暗淡了,他總是說這樣對身體不好。”

宮裏陽光暗淡?獨孤羊想,她所居住的房間是她住過的光線最充足的房子了,這裏是雲端之上的宮殿,陽光自然更充沛,比霧關的那間小屋還要好。

“那麼,盟主經常一個人麼?”“是的。”那位女官神色有些嚴肅,“這位盟主和之前的都

不太相同,他似乎總是獨自一人苦思冥想。”獨孤羊心底莫名地一顫,嗯,這是大師兄無疑了。“在這一個月裏,我能見到盟主麼?”“啊!”女官輕輕地叫了一聲,“不行啊,那是最要不得的

事情。”“最要不得的?”獨孤羊很詫異。女官更嚴肅了,她說:“新盟主必須在交接儀式上才可以見

到老盟主,之前是絕不可以的!”兩人一直聊到太陽落山,女官才提著燈送獨孤羊回去。獨孤

羊打心眼兒裏喜歡她,這個女官總是令她想起了豆豆:他們是一類人吧,山上的人都那麼單純。豆豆原本是要來殺我的,卻隻因為自己給了他一個姓名,寧可死亡也不肯下手。而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完成命運的安排——毀滅不周山。獨孤羊想:我會不會重蹈豆豆的覆轍呢?我會不會寧死也不願毀滅這一切呢?

接任盟主的日子一天天地臨近,獨孤羊的心情反而不再緊張,變得坦然了。難道不周山真的能預見命運?或許吧。但既然是注定了的事情,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麼分別呢?

在不周山的這一整個月裏,獨孤羊從來沒有見到過哪怕一隻飛鳥。更奇怪的是,整整一個月裏,獨孤羊從未見過除那位女官之外的人,就連帶她上山的那幾名使者也不見了。但她從沒有向女官問起過這些怪事。這樣也好,獨孤羊本想給她取一個名,不過既然隻有她一人相伴,也不必要有名字了。

終於到了接任盟主大典的前一天。那一整天女官還是隻字不提明天的事情,隻是到了臨別之前,才囑咐她要半夜起床,她會替她穿戴打扮,當那照耀萬物的大星升起,就領她去接任武林盟主之位。不周山的人不僅沒有名字,甚至很少給事物命名。那位女官一直以來都把太陽叫做“大星”,一天她神神秘秘地對獨孤羊說:

“大星也隻是離地最近一顆星而已。”

“什麼?”獨孤羊很吃驚,“你怎麼知道呢?”

“不周山天眼看到的,”女官壓低了聲音,但仍掩不住自豪,“你將來也能見證這個事實。”

在這一整個月裏,獨孤羊早上醒來得越來越晚,這使她漸漸相信了女官關於太陽隻是一顆星的說法。她暗暗叮囑自己,明天絕不可以睡過頭;結果她一睜眼睛,卻已日上三竿。

“完了!”獨孤羊立刻翻下床來,這時候正好門外有人敲門。獨孤羊打開門一看,是那位女官,她急忙想道歉,卻不料

對方先開口了。“啊,新盟主起得這麼早呀!”獨孤羊羞愧得想要鑽到地裏去。“來,這是我七年來為你準備的禮服,昨晚才剛剛織好。”“七年?”獨孤羊驚訝地叫道。那位女官還是微笑著點點頭,似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在

這一刹那獨孤羊第一次覺得她的笑容美得可怕,七年——難道不周山七年之前就準備迎接她?這怎麼可能?七年前,不周山連續派出好幾位刺客來殺自己呢。

獨孤羊就像一隻木偶一樣任她擺弄,套上這件禮服。身旁的女官一邊幫她穿戴一邊講解這禮服的來曆:它曆經七次焚燒,每次織成布後就要燒去,然後用吃了這灰燼的蠶吐出的絲再次編織,反複七次方才在盟主接任大典前一晚完成。

在女官幫她穿上禮服的時候,獨孤羊看著圍著她忙活的女官,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麵前這個替我穿戴打扮的人,是一位忙著嫁女兒的母親嗎?若是的話……那她又要把我“嫁”到何處呢?

一個時辰後,獨孤羊穿著這件禮服隨女官穿過一道道走廊,她注意到女官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盞燈,就像變戲法變出來的。獨孤羊說:“真的很對不起,我今天起得太遲,肯定要讓人久等了。”

“不,不,一點都不遲呀!”那位女官的臉紅撲撲的,微笑的眼眸裏滿是幸福,“新盟主起來得正是時候呢。”

獨孤羊覺得這是在安慰自己,心裏更內疚了。她們走進宮殿內不見陽光的深處,隻有女官手中的燈火照亮了粗糙的牆壁。麵前的路越來越陌生,獨孤羊心中思忖:這是什麼地方?我在這裏已經住了整整一個月,竟然還沒有來過。

她們來到一扇鐵門前,上麵刻著一個奇怪的浮雕:兩條蛇互相咬著對方的尾巴,要把對方一口吞下。女官把蛇環向左轉動了半圈,它看上去還和原來一模一樣。鐵門打開了,裏麵是一道長長的、陡峭的樓梯,直通往地下。

就像第一天把獨孤羊迎入宮殿時那樣,女官又做出了同樣

的動作,示意她跟著自己。獨孤羊看著下麵黑洞洞的樓梯,意識到自己沒有帶劍。她望了一眼女官,隨她走了下去。身後的門合上了。甬道頂上吊著的火盆把台階照得赤紅,拐過一個彎,她們

來到另一扇門前。這是一扇石門,門上卻刻著同樣的浮雕:兩

條相互吞食對方尾巴的蛇所組成的蛇環。“你準備好了嗎?”女官問她。獨孤羊點點頭。那位女官把蛇環向右轉動了半圈,然後把獨孤羊的手放在

門上,輕輕用力。獨孤羊明白這是讓她去推開石門,於是她一發力,石門沉沉地向兩邊張開。在石門剛裂開一道縫隙時,獨孤羊就感覺到了裏麵漫溢出的熱浪和光芒,石門大開時她被麵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是一個很大的大廳,中央放置著一口熊熊燃燒的火鼎,把巨大的廳堂映照得透亮。剛走出幽暗的甬道的獨孤羊幾乎無法直視它,隻見一個人影圍著火鼎奔跑,赤身露體,手腳皆被掛上鐵鏈。那人的影子被投射在牆壁上,足有兩丈高。影子掃過的牆壁前有一排肅穆的人形,分辨不清是人還是雕塑,有幾十尊之多。

獨孤羊踏進門去,女官恭敬地跟在她身後。就在這時牆邊矗立圍成一圈的人形活了過來,他們的聲音彙成歌的洪流:

由此開啟未來之天門,

由此進入如夢的天國,

把一切丟在外麵,

——除了希望!

你抱起希望的頭骨,

它將白森森地照耀,

無盡的將來!

中央的那團火焰就像聽到歌聲的召喚,火勢猛然漲高,幾乎要把那個圍著它奔跑的人吞沒。牆壁旁的人就像是在為他的影子伴舞,一邊高唱歌謠,一邊逆著牆壁上影子移動的方向奔跑歡騰;唱至第九節時,這些因激動而戰栗的聲音乘著升騰的火勢一同到達了高潮:

陳舊的秋葉散發著腐臭,

我們荒棄朝暮與四時;

即將迎來久駐的春天,

那裏有冰封雪覆的四月。

我們的四月是雪鑄的火,

將莽原上的甘霖與嫩芽,

和殘忍地蔓長著的春藤,

一同焚盡!

火鼎旁奔跑的人麵朝獨孤羊高舉雙臂,刹那後又繼續奔騰在火光之中。但就在那一瞬間獨孤羊認出了這張臉——他是武幽。她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就像被無形的力量所牽引,她朝著火鼎走過去。

獨孤羊聽到女官在她身後指引她:“下麵你要順次封住前盟主從頭到腳的七處大穴。”於是獨孤羊走近武幽,時隔七年他的樣子依然沒有變。他額頭上的棱角在火光和陰影下如山脈般清晰,這就是那顆七年前她曾撫摸過的頭,充滿痛苦,又充滿熱情。他嘴巴微張,麵容疲乏,卻四肢緊繃,扯起垂在地上的鐵鏈,喚起鏗鏘的響聲。

獨孤羊聽到身後傳來的命令:“從頭到腳,封住七處大穴。”武幽就像是在與巨蛇搏鬥。他投來的眼神難以名狀,但一

定認出了她。“我來了……你為什麼這樣?”獨孤羊想問他,但她此時

卻發現自己竟發不出聲來,她變成了一個啞巴。啞巴!獨孤羊觸摸到了深淵般的恐懼——或許我生來就該是一個啞巴——就像母親!在如石像一般的恐懼和沉默中,獨孤羊開始按下他身上的

穴道,合唱和舞蹈的儀式到達了頂點。舞者極度亢奮,他們把雙手高舉,垂下,高舉,歌聲中帶著極樂與至苦,這兩種情感被一種危險的平衡係在一起,就像是懸在痙攣的絲上:

僅此世界,如何足夠?

新人將目光投進另外的黑暗;

何所彷徨,何所畏懼?

原欲的深淵處,無人將死去!

被鐵鏈綁縛的大師兄雖一言不發,雙目中卻流露出痛苦、疲憊和絕望。獨孤羊封住了他胸口的大穴,奇跡的是大師兄並沒有昏迷過去,甚至沒有絲毫異狀。若是常人大穴被封早已一命嗚呼,即便是習武之人也該昏迷不醒。

“還有一半!”身後的聲音命令道。獨孤羊想詢問女官這樣做的原因,卻驚覺自己被一股力量牽住一般,竟無法轉身。

“痛苦!快些結束這痛苦吧!無人將死去!”

獨孤羊看著大師兄萬分痛苦的麵容,心亂如麻。她真的該這樣做嗎?

“結束吧!無人將死去!”女官的聲音和歌者的唱詞彙在了一起。

這時武幽忽然倒立,腳底朝天。獨孤羊再也不忍見他如此受苦,她知道這是讓她點下最後的湧泉穴。於是她二指點下,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心中的猶豫使得她點錯了位置,大師兄頓時昏迷過去,麵前的火鼎裏的火勢猛然漲高了數尺,深紅如血的焰苗朝她噴湧過來,就像要把她吞沒一般。

獨孤羊也昏迷過去,她最後看見的是所有剛才還在唱歌的人一擁而上,抬起大師兄的身體,簇擁著他從另一扇門出去了。

獨孤羊又做夢了。她到了不周山之後夜夜做夢,而且夢境一天比一天沉重、冗長。從前在山下,由於自己極少做夢,一直覺得別人描述的夢都很可怕。但她覺得最可怕的噩夢也不如這個夢可怕,盡管夢裏出現的隻是一塊普通的大石頭。

那石頭說:“不要看到我。”

人如何能不看到已經看到了的東西呢?

獨孤羊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夢,可是當她努力掙脫,這夢境卻如同粘稠的布一般裹住她,怎麼都醒不過來!直到夢境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擊碎,獨孤羊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黑暗的房間裏,隻有一盞燭火照亮尺餘光景。

“咚咚咚。”

敲門聲在黑暗中繼續。獨孤羊循著方向迫不及待地朝門口摸過去,她要立刻逃離這黑暗。門打開時陽光照了進來,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看到武幽站在門口。“大師兄!”她在心底情不自禁地叫喚著,卻好似咽喉裏隔著什麼一般,沒有說出口。

武幽看著她被光明照耀的臉,忘記了該如何拾回彼此曾有的熟悉,好像他們間的咫尺之距被多年不見的時光緊緊充塞,令他說不出話來了。

“真的還和以前一樣呢!”還是獨孤羊先打破了這片寧靜。

武幽知道,七年的清淨光陰沒有在他的臉上刻下太多變化,不周山就像一個吞沒了時間的謎。他從獨孤羊的眼睛裏看見了七年前最熟悉的眼睛。

他喃喃道:“我其實變了呢。”獨孤羊請他進門,他說不必。他更希望出門走走,屋裏光

線太暗,對身體不好。於是獨孤羊帶上房門與他一同在走廊間散步。走廊裏靜悄悄的,在過去一整個月裏,獨孤羊每天都和女

官在此散步,已經對這兒非常熟悉。現在這裏還是一個人都沒有,那場儀式中的那些歌舞的人們都不知去向了,一切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隻是她的房間換了。從昏睡中醒來後,竟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中。武幽走在她身旁,靜靜地不說話。但是獨孤羊能感覺到他

的情緒在急劇地起伏。多年以前獨孤羊並不明白他氣息的細微的瞬息變化中的意義,但如今她完全讀懂了。其實七年前她就以另一種方式讀懂了他,可是她當初卻不自知。

他們走出宮殿。此刻武幽心裏承載著同樣的想法。多麼奇妙,七年的分離反而使他們對彼此更熟悉。可是他該對她說些什麼呢?他又能夠說些什麼呢?

“好久不見。”長時間的靜默之後,他隻說了這樣一句話。“嗯,好久不見。”“不過我們以後可以天天見麵了,不是嗎?”“是啊,還可以一起看日出。”獨孤羊想說,這裏的日出

一定非常美,比霧關更美。“嗯……隻有日出日落時,我們不能見麵。”“為什麼?”“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武幽的語調變緩了,“我尚

且未能探明不周山所有的秘密,但也已經查明了大半。”接下來便是曆史。“三百零八年前,不周山的祖師建成盟主總壇,自命為武林

盟主。往後每七年選拔一人為新任盟主,並訂立規矩:比武者必須不滿四十五歲——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武幽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下麵,我要告訴你不周山這樣做的真正原因。”

“無論不周山的祖師是誰,當初他領悟的神功定有兩門:其一,是通天知命之術;其二,是不死的秘訣。借由後者,他獲得了不朽的生命,可是在悟道之後的第七年,他一定發現自己喪失了預知天命的能力。”“天哪!”獨孤羊低聲叫了出來,聲音裏充滿驚懼。

武幽緊皺著眉頭。

“太可怕了,太……”獨孤羊麵色慘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當時的他必定陷入了極度的痛苦,因為生命無盡,卻徹底喪失了力量和意義。為了在永恒無盡的生命中依然能夠掌握命運的軌跡,他決定建造這座宮殿,並且每隔七年挑選一人修煉此功。修習者需要七年時間準備,並在第七年時由他人封住七處大穴,成就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