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們獲得生命的那刻開始,就已經被注定,生命本身就是一個慢慢消隕的過程。人生總是存在著許多不可避免的失去。
坦誠地說,當我第一次對於這些不可躲避的失去感到恐慌的時刻,並不是發現青春在我臉龐流失的那一瞬間,而是朋友父親逝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
我和朋友的父親不算太熟識,印象中他威嚴又不失和藹。少時,我接受過他的饋贈——一隻用竹蔑紮製的風箏。後來,便許多年不見,直到一年前在街上偶遇。他已經從我記憶中那個帥氣挺拔的中年男子,變成了兩鬢斑白的老者。雖然看起來是老了,但精神狀態仍是好的,聽說他仍愛紮風箏,每個下午去河邊的廣場放上那麼一陣子風箏,生活規律又健康。
他去世的消息,卻著實讓我大吃一驚。算起來,他不過剛剛六十歲出頭,何況身體狀況又一直很好。朋友泣不成聲,顯然,這件事對他來說也太突然。誰也沒料到,老人會突發腦溢血,他甚至來不及和家人說些什麼就那樣去了。
我不知該怎樣安慰朋友,但我們那一群正在從年輕向不年輕過度的人,顯然都受到了某些觸動。
原來,不知不覺,我們的父輩已經開始到了衰老的年紀。
我們這才開始把注意力轉向自己的父母。我第一次發現了母親頭上細密的白發,看到了父親走路的腳步有些沉重,甚至算得上是笨拙。
仔細想來,人努力地活著,努力地累積屬於自己的財富,然後又小心翼翼地保守著這些財富。其實根本就忘記了,人生走到最後,是連生命都會失去的。
那一刻,我像小孩子一樣慌張,因為無論我們在做什麼工作,擁有什麼地位,有多少物質財富,我們有一個身份是不變的,那就是做父母的小孩。
可是,若有一天,當父母真的消失於這個世界,我們這群小孩該怎樣惶恐無助呢?
失去親人,應該是人生中最痛苦、最心傷的失去。而每個人,都必須直接地麵對這種最殘忍的失去。
有時候,不免想不開,又無處抱怨,隻得灰心喪氣地想:“既然一切都注定要失去,那我們這一生還努力拚搏什麼?還在爭取什麼?”
道理當然不是這樣的。
從來沒有聽說過,誰會因為生命遲早要終結,而索性連飯都不吃,連水都不喝,早早地就放棄了活著的權利。
因為一切有盡頭,所以才更值得我們在這或長或短的過程中去珍惜。因為在失去的同時,必定還會有更寶貴的東西留下來,它們是不會隨著生命體的消隕而離去的。
在俄羅斯某個邊陲小鎮住著一位以捕魚為生的父親,他有兩個兒子。雖然他是沒有文化又沒有錢的漁夫,可是他卻把孩子培養得很好。大兒子在莫斯科做律師,小兒子在聖彼得堡做行政官。孩子們各自組建了幸福的家庭,每年聖誕節前夕,老人都會收到兩份聖誕禮物,有時是一雙靴子或者一杆獵槍。
當然,孩子們也邀請老人去都市裏生活,他們可以為他提供條件優越的公寓。可是老人執意要留在故鄉那個漁村。大家都覺得這老頭兒性格太怪異,孩子們漸漸也便不再邀請。他們都有一份孝心,並不忘記為老人郵寄生活費用。
某一年聖誕前夕,兩個孩子同時接到了父親病危的消息。當他們千裏迢迢趕回自己出生地,老人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隻剩下最後的力氣做了一個微笑,然後離開了人世。
葬禮很快結束了,老人的葬禮風光又體麵,親友們一一散去,氣氛悲傷又祥和。
因為下了一場大雪,高速公路被封了,兩個兒子不得不改變原來的返程計劃,在老房子裏多留了一夜。那夜,他們在父親的地下室裏一起喝威士忌,聊童年的往事,他們同時想起了河上的歡樂時光和父親淳樸幽默的笑容。
大兒子找到了父親的舊日記本,不愛讀書寫字的父親,竟然還有一個日記本,兄弟二人先是笑了一通。繼而,他們共同翻開那本日記,臉上的笑容卻散了,漸漸變得莊重,然後悲傷,終於抱頭痛哭,泣不成聲。
在那本日記上,父親用最粗略的語言記錄著兩個兒子每個人每一點的成長,以及父親想對兒子說,卻從來沒有當麵說過的話。
在最後一頁,則留著父親最後一行話,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個星期:親愛的彼得和約瑟夫,我知道我就要離開你們了,這讓我很難過。對不起,我的兒子們。不過,你們可以放心,我並不會帶走對你們的愛,一分一毫都不會帶走,我保證。
看到這位淳樸的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我不禁也落下眼淚。
也許,每一對父母在彌留之際,都不會放下對子女的愛,仿佛那愛,是他們窮其一生也不想放下的責任。
隻是,生活中太多的時刻,我們忽視了父母的這份愛,甚至曲解了這份愛。
小時候,我們總是抱怨父母管教太多,有心事也不想同他們說,總是覺得那是兩個世界的人;等到我們稍大一點,總想著離開父母的視線,去流浪啊,去追逐自己的人生啊,走得越遠越酣暢;及至我們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又覺得回去見父母一麵似乎太麻煩,不如電話裏問候一聲,方便又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