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時期中國人口流動大增,“外來戶”與當地土著或私下稱作“土包子”之間不團結鬧矛盾,或暗中較勁兒的現象普遍存在。在當時國民黨統治的西南邊城昆明如此,而共產黨控製的陝北黃土窯洞依然若是。當時的左翼作家茅盾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中,就曾敘述過抗戰期間自己在昆明與顧頡剛、朱自清、聞一多、吳晗等人交談的情形。據說茅盾曾讓朱自清派人去找過冰心,正好冰心外出不在家,未能參加。談話不久,茅盾就發現所謂的“外來戶”與“土包子”之間不團結的問題,遂當即決定“把話題轉到外來文化人與本地文化界如何聯絡感情加強團結的問題”。參加談話的顧頡剛在發言中說:“大家步調一致是對的,但把單方麵的意見強加於人就不對了”雲雲。(《我走過的道路》,茅盾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針對顧頡剛在《益世報》上弄出的那個《邊疆》周刊以及登載的文章,傅斯年通過對昆明社會各階層思想現狀分析,清醒地意識到民族矛盾是一個極為重要和敏感的問題,從團結的大局出發,毫不客氣地給予了批駁。傅在致顧頡剛的信中這樣說道:
有兩名詞,在此地用之,宜必謹慎。其一為“邊疆”。夫“邊人”自昔為賤稱,“邊地”自古為“不開化”之異名;此等感覺雲南讀書人非未有也,特雲南人不若川粵人之易於發作耳。其次即所謂“民族”。猶憶五六年前敝所刊行淩純聲先生之赫哲族研究時,弟力主不用“赫哲民族”一名詞。當時所以有此感覺者,以“民族”一詞之界說,原具於“民族主義”一書中,此書在今日有法律上之效力,而政府機關之刊物,尤不應與之相違也。今來西南,尤感覺此事政治上之重要性。夫雲南人既自曰:“隻有一個中國民族”,深不願為之探本追源;吾輩羈旅在此,又何必巧立各種民族之名目乎!今日本人在暹羅宣傳桂滇為泰族Thai故居,而鼓動其收複失地。英國人又在緬甸拉攏國界內之土司,近更收納華工,廣事傳教。即迤西之佛教,亦自有其立國之邪說。則吾輩正當曰“中華民族是一個”耳,此間情形,頗有隱憂。迤西尤甚。但當嚴禁漢人侵奪蕃夷,並使之加速漢化,並製止一切非漢字之文字之推行,務於短期中貫徹其漢族之意識,斯為正途。如巧立名目以招分化之實,似非學人愛國之忠也。
針對這一論點,傅斯年正告顧氏:要盡力發揮“中華民族是一個”之大義,證明夷漢之為一家,並以曆史為證。“即如我輩,在北人誰敢保證其無胡人血統,在南人誰敢保證其無百粵苗黎血統,今日之雲南,實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此非曲學也。”又說:“日前友人見上期邊疆,中有名幹城者,發論雲:‘漢人殖民雲南,是一部用鮮血來寫的爭鬥史。在今日,邊地夷民,仍時有叛亂情事。’所謂鮮血史,如此人稍知史事,當知其妄也。友人實不勝駭怪,弟甚願兄之俯順卑見,於國家實有利也。”(《傅斯年全集》,第7卷,歐陽哲生編,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當此之時,顧、傅二人因在廣州中山大學時代和後來的一係列矛盾,早已割袍斷義,互不來往。但為民族大義計,顧接信後,聽從了傅的勸說,即作《中華民族是一個》的長文刊於周刊。顧氏如此說,當然不是屈服於傅的壓力,而是一種外力警醒下的自覺。當時雲南的政治情形正如本地出身的學者楚圖南在後來回憶中所言:除蔣介石的“中央”與雲南省掌門人龍雲的“地方”之間控製與反控製的矛盾之外,在文化教育界,已經產生了“本省人和外省人,雲大與聯大之間的隔閡”,以及“高級知識分子之間如留美派、留歐派、洋教授和土教授等門戶之見”。(楚圖南《抗戰期間雲南的民盟工作和民主運動》,載《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在西南》,政協西南地區文史資料協作會議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正是鑒於這一錯綜複雜的情況,顧頡剛在自傳中說道:“因為我到西北去時,在民國十七年回民大暴動之後十年,在這暴動區域裏,處處看見‘白骨塔’‘萬人塚’,太傷心慘目了,經過十年的休息,還不曾恢複元氣,許多的鄉鎮滿峙著禿垣殘壁,人口也一落千丈。到西寧時,一路上看見‘民族自覺’的標語,這表示著馬步芳的雄心,要做回族的帝王。我覺得如果不把這種心理改變,邊疆割據的局麵是不會打破的,假借了‘民族自覺’的美名,延遲了邊民走上現代化的日期,豈不是反而成了民族罪人。所以發表這篇文字,希望邊民和內地人民各個放開心胸,相親相愛,同為建立新中國而努力,揚棄這種抱殘守缺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