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南城市與人(3)(1 / 3)

蘇州的最佳觀察點,在水上。蘇州轄地,有42%是水麵。“上有天堂,下有蘇抗。”這個天堂在水上。如果沒有水,曼妙清婉的吳儂軟語,就軟不起來。如果沒有水,水靈靈的蘇州女孩,目炯炯的蘇州才子,就亮不起來。如果沒有水,響履廊上的腳步,就不會至今還回響在蘇州的水巷。如果沒有水,蘇州小巷與北京胡同、上海裏弄,就沒有多少差異。如果沒有水,無論大隱、中隱、今隱、古隱,欲避塵囂的“隱士”們,有幾人樂意隱居蘇州?如果沒有水,這樣的“天堂”,鬼都不願去!

水是蘇州的靈魂!

講蘇州不能不說蘇州女人,即使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中國封建社會,蘇州地區的女性中,也有不少人自幼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閨門亦皆有林下風”。有些蘇州女性,多才多藝。任兆麟輯《吳中女士詩鈔》(亦名《吳中十子詩鈔》),著錄女性詩人達十人之多。據《清代閨閣詩人征略》記載,蘇州才女金逸、沈纕、汪玉軫、江珠等遇於虎丘,坐劍池旁,談論《越絕書》、《吳越春秋》故事,一直談到日將西落。洋洋千言,此往彼複,令旁聽縉紳先生瞠目結舌。在這樣一種地方文化氛圍中,蘇州人對於“郎才女貌”的傳統觀念,久已不再完全認同。吳江葉紹袁《午夢堂全集·序》雲:“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女性的才能,在蘇州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於是,葉紹袁的妻子沈宜修(字宛君),便能與三個女兒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經常在一起吟詩弄文。明末清初一代文宗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寫道:“宛君與三女相與題花賦草,鏤月裁雲。中庭之詠,不遜謝家;嬌女之篇,有逾左氏。於是諸姑伯姊,後先娣姒,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棄組紝而工字墨。”這更是同時代其他地區所沒有的。

蘇州賦[1]

王蒙

左邊是園,右邊是園。

是塔是橋,是寺是河,是詩是畫,是石徑是帆船是假山。

左邊的園修複了,右邊的園開放了。有客自海上來,有客自異鄉來。塔更挺拔,橋更洗練,寺更幽凝,河更鬧熱,石徑好吟詩,帆船應人畫。而重重疊疊的假山,傳至今天還要繼續傳下去的是你的匠心真情。是你的參差坎坷的魅力。

這是蘇州。人間天上無雙不二的蘇州。中國的蘇州。

蘇州已經建城二千五百年。它已經老態龍鍾。無怪乎七年前初次造訪的時候它是那樣疲勞,那樣憂傷,那樣強顏歡笑。失修的名勝與失修的城市,以及市民的失修的心靈似乎都在懷疑蘇州自身的存在。蘇州,還是蘇州嗎?

蘇州終於起步,蘇州終於騰飛。為外鄉小兒也熟知的江蘇四大名旦香雪海冰箱,春花吸塵器,孔雀電視機,長城電風扇全都來自蘇州。人們曾經擔心工業的浪潮會把蘇州的曆史文化與生活情趣淹沒。看來,這個問題已經受到了蘇州人的關注。還不知道有哪個城市近幾年修複了複原了這麼多古建築古園林。在慶祝蘇州建城二千五百年的生日的時候,一九八六年,蘇州迎來了再生的青春。一千五百年前的盤門修複了,是全國唯一的精美完整的水陸城門。環秀山莊後麵蓋起的“革文化之命”的樓房拆除了,秀美的山莊複原,應令她的建造者的在天之靈欣慰,更令今天的遊客流連忘返,讚歎不已。戲曲博物館,民俗博物館,刺繡博物館……紛紛建成。寒山寺的鍾聲悠揚,虎丘塔的雄姿牢固,唐伯虎的新墳落成,蘇州又回來了!蘇州更加蘇州!

當我看到觀前街、太監巷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輝煌的彩燈裝飾的得月樓、鬆鶴樓的姿影,看到那些辦喜事的新人和他們的親友,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聞到聞名海內外的蘇州佳肴的清香的時候,不禁為她的太平盛景而萬分感動。當然還有許許多多的麻煩、衝撞、緊迫、危機與危機的意識,然而今天的蘇州,得來是容易的嗎?會有人甘心再失去嗎?

不,我不能再在蘇州停留。她的小巷使我神往,這樣的小巷不應該出現在我的腳下而隻能出現在陸文夫的小說裏,夢裏,彈詞開篇的歌聲裏。彈詞、蘇昆、蘇劇、吳語吳歌的珠圓玉潤使我迷失,我真怕聽這些聽久了便不能再聽懂別的方言與別的旋律。也許會因此不再喜歡不再會講已經法定了推廣了許多年的普通話一國語。那迷人的庭園,每一棵樹與它身後的牆都使我傾倒,使我懷疑蘇州人究竟是生活在亞洲、中國、硬邦邦的地球上還是生活在自己營造編織的神話裏。這神話的世界比真的世界要小也要美得多。她太小巧,太嬌嫩,太幽雅,她會使見過嚴酷的世界,手掌和心上都長著老繭的人不忍得去摸她碰她親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