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說北京的方式①/陳平原

為什麼是北京

人常說第一印象很重要,決定你對此人此物此情此景的基本判斷。我沒那麼堅定的立場,不過,時至今日,還是清楚地記得二十年前初春的那個清晨,大約是六點,天還沒亮,街燈昏黃,披著借來的軍大衣,步出火車站,見識我想念已久的北京。你問我第一印象是什麼,那就是空氣裏有一股焦糊味,很特別。大約是凜冽的北風,幹冷的空氣,家家戶戶煤爐的呼吸,熱騰騰的豆漿油條,再加上不時掠過的汽車尾氣,攪拌而成的。此後,也有過多次淩晨趕路的經驗,如果是冬天,深感北京破曉時分所蘊涵的力量、神秘與尊嚴。這種混合著肅穆、端莊、大度與混亂的“北京氣象”,令人過目不忘。

半個多世紀前,已經在北京住了二十個年頭的周作人,也曾碰到過類似的追問,在《北平的好壞》裏,周是這樣作答的:“我說喜歡北平,究竟北平的好處在那裏呢?這條策問我一時有點答不上來,北平實在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好處。我們可以說的,大約第一是氣候好吧。據人家說,北平的天色特別藍,太陽特別猛,月亮特別亮。習慣了不覺得,有朋友到江浙去一走,或是往德法留學,便很感著這個不同了。”這話很讓我懷念,也很讓我向往,因為,今天生活在北京的人,如果到過德國、法國,或者到江浙一帶轉一圈,很少再有膽量誇耀北京的天色特別藍的。今日的北京,有很多值得誇耀的地方,惟獨空氣質量不敢恭維,起碼沙塵暴的襲擊便讓人膽戰心驚。

為什麼是北京,對於很多人來說,其實不成問題。住了這麼多年,有感情了,就好像生於斯長於斯,沒什麼道理好講。當初隻是憑直感,覺得這座城市值得留戀。久而久之,由喜歡而留意,由留意而品味,由茶餘酒後的鑒賞而正兒八經的研究。

在北京居住十年後,我一時心血來潮,寫了則短文——《“北京學”》,題目挺嚇人的,不過是打了引號的。大意是說,近年北京古籍出版社刊印的明清文人關於北京史地風物的書不好銷,而京味小說、舊京照片、胡同遊、北京縮微景觀等卻很受歡迎。可見“北京熱”主要局限於旅遊業和文學圈,學界對此不太關心。為什麼?很可能是因為北京學者大都眼界開闊,更願意站在天安門上,放眼全世界。上海學者關注上海的曆史與文化,廣州學者也對嶺南文化情有獨鍾,而北京學者更希望談論的是中國與世界,因此,有意無意間,遺漏了腳下同樣精彩紛呈的北京城。

常聽北京人說,這北京,可不是一般的大城市,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這種深入骨髓的首都(以前叫“帝京”)意識,凸顯了北京人政治上的惟我獨尊,可也削弱了這座城市經濟上和文化上的競爭力。首都的政治定性,壓倒了北京城市功能及風貌的展示,世人喜歡從國家命運的大處著眼,而忘記了北京同時還應該是一座極具魅力的現代大都市,實在有點可惜。對於自己長期生活的城市沒有強烈的認同感,這可不是好事情。上海學者研究上海,那是天經地義;北京學者研究北京,則似乎是地方課題,缺乏普遍意義,低一檔次。其實,作為曾經是或即將成為的國際性大都市,北京值得學者,尤其是中國學者認真對待。不管是曆史考古、文學想像,還是現實規劃,北京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小題目。

作為文學想像的北京

討論北京人口增長的曲線,或者供水及排汙係統的設計,非我所長,估計也不是諸位的興趣所在。我的興趣是,像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描述的“遊手好閑者”那樣(參見《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三聯書店1989年版),在擁擠的人群中漫步,觀察這座城市及其所代表的意識形態,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保留想像與質疑的權利。偶爾有空,則品鑒曆史,收藏記憶,發掘傳統,體驗精神,甚至做夢、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