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晨昏,風花雪月,傷春悲秋,說起來這些都是曆代文人騷客寫濫了的題材。但落實到通過閱讀來感知城市的主旨上來,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維度——時間、空間,再加上衣食住行,可以說構成了我們感受並理解一個城市或地區的感性日常生活的三維坐標。
有意思的是,客觀存在著的北京的四季晨昏,在不同作家筆下,引發出來的卻是不同的感受。鬱達夫不僅對北京毫無保留地奉上自己一往情深的溢美之辭,而且捎帶著把“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一並打入冷宮;而與他同為浙江同鄉的周作人,則正好相反,不僅對北京殊無好感,說北平的春天“太慌張一點了,又欠腴潤一點”,隻不過算得上是“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頭”,而且念念不忘的隻是江南水鄉的風物和童年生活。這種眼前景同、心中意殊的分野,頗值得玩味。
倒是曹禺的作為話劇《北京人》劇情背景說明的《深秋的北平》,更顯風格平實、情感內斂。黃昏時分,“成群成陣像一片片墨點子似的老鴉在老態龍鍾的榆錢樹的樹巔上來回盤旋”的蕭瑟景致,還有城牆上傳來的孤獨的角聲使人心中“又是惋惜,又是哀傷,那樣充滿了怨望和依戀”的難言感受,真是隻有在北京的四季晨昏裏浸泡多年的過來人才寫得出來。也正如這篇文字是故事發生的背景交代一樣,四季的風花雪月隻是表象,深層還有人和生活這個劇情主線更值得關注。
學者季羨林的《黎明前的北京》,其實是目光從外麵的風景收回到書齋後,獨自品味著無人打擾、自由寫作的樂趣。
這裏選錄的是現當代文人學者的“應景”文章。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找一些古人的詩歌文章,與之對照閱讀,比較、體會一下“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的那種既有古今同慨,也有今非昔比的文學現象。
北平的四季①
/鬱達夫
對於一個已經化為異物的故人,追懷起來,總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處;隨後再慢慢的想想,則覺得當時所感到的一切壞處,也會變作很可尋味的一些紀念,在回憶裏開花。關於一個曾經住過的舊地,覺得此生再也不會第二次去長住了,身處入了遠離的一角,向這方向的雲天遙望一下,回想起來的,自然也同樣地隻是它的好處。
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可是當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於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裏的時候,當然還是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
先說人的分子罷,在當時的北京——民國十一二年前後——上自軍財閥政客名優起,中經學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於負販拉車鋪小攤的人,都可以談談,都有一藝之長,而無憎人之貌;就是由薦頭店薦來的老媽子,除上坑者是當然以外,也總是衣冠楚楚,看起來不覺得會令人討嫌。
其次說到北京物質的供給哩,又是山珍海錯,洋廣雜貨,以及蘿卜白菜等本地產品,無一不備,無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兩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時候,總隻感到北京的空氣太沉悶,灰沙太暗澹,生活太無變化;一鞭出走,出前門便覺胸舒,過蘆溝方知天曉,仿佛一出都門,就上了新生活開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載,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鄉以外——去一住,誰也會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隱隱地對北京害起劇烈的懷鄉病來。這一種經驗,原是住過北京的人,個個都有,而在我自己,卻感覺得格外地濃,格外地切。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為了我那長子之骨,現在也還埋在郊外廣誼園的墳山,而幾位極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裏同時斃命的受難者的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