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街道胡同(2)(1 / 2)

我說她“愛”吃,而沒說她“講究”吃。她隻愛吃雞鴨魚肉,而不會欣賞什麼山珍海味。不過,她可也有講究的一麵:到十冬臘月,她要買兩條豐台暖洞子生產的碧綠的、尖上還帶著一點黃花的王瓜,擺在關公麵前;到春夏之交,她要買些用小蒲包裝著的,頭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櫻桃,陳列在供桌上。這些,可隻是為顯示她的氣派與排場。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塞,既便宜又過癮。不管怎麼說吧,她經常拉下虧空,而且是債多了不愁,滿不在乎。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杆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麼急呢!”

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風,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裏。不幸,有時候這些話並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笑那麼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大跳;她的笑,說實話,並不比哭更體麵一些。她的剛柔相濟,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是使大家都感到遺憾。可是,氣派與身份有關,她還非打扮不可。該穿亮紗,她萬不能穿實地紗;該戴翡翠簪子,決不能戴金的。於是,她的幾十套單、夾、棉、皮、紗衣服,與冬夏的各色首飾,就都循環地出入當鋪,當了這件贖那件,博得當鋪的好評。據看見過閻王奶奶的人說:當閻王奶奶打扮起來的時候,就和盛裝的大姐婆婆相差無幾。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摸不清她的丈夫怎麼會還那麼快活。在我幼年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很可愛的人。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愛!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小是四品官兒。他的衣服非常整潔,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鋪拿出來,不知正確與否。

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裏麵是兩隻紅頦,兩隻藍靛頦兒。他不養別的鳥,紅、藍頦兒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份。隻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隻雪白的麻雀。不幸,在白麻雀的聲譽剛剛傳遍九城的大茶館之際,也不知怎麼就病故了,所以他後來即使看見一隻雪白的老鴉也不再動心。

在冬天,他特別受我的歡迎:在他的懷裏,至少藏著三個蟈蟈葫蘆,每個都有擺在古玩鋪裏去的資格。我並不大注意葫蘆。使我興奮的是它們裏麵裝著的嫩綠蟈蟈,時時輕脆地鳴叫,仿佛夏天忽然從哪裏回到北京。

在我的天真的眼中,他不是來探親家,而是和我來玩耍。他一講起養鳥、養蟈蟈與蛐蛐的經驗,便忘了時間,以至我母親不管怎樣為難,也得給他預備飯食。他也非常天真。母親一暗示留他吃飯,他便咳嗽一陣,有腔有調,有板有眼,而後又哈哈地笑幾聲才說:“親家太太,我還真有點餓了呢!千萬別麻煩,到天泰軒叫一個幹炸小丸子、一賣木樨肉、一中碗酸辣湯,多加胡椒麵和香菜,就行啦!就這麼辦吧!”

這麼一辦,我母親的眼圈兒就分外濕潤那麼一兩天!不應酬吧,怕女兒受氣,應酬吧,錢在哪兒呢?那年月走親戚,用今天的話來說,可真不簡單!

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麼帶兵與打仗。我曾問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而後馬上又說起養鳥的技術來。這可也的確值得說,甚至值得寫一本書!看,不要說紅、藍頦兒們怎麼養,怎麼蹓,怎麼“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麼加意飼養,就是那四個鳥籠子的製造方法,也夠講半天的。不要說鳥籠子,就連籠裏的小瓷食罐,小瓷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是那麼考究,誰也不敢說它們不是藝術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裏。

他還會唱呢!有的王爺會唱須生,有的貝勒會唱《金錢豹》,有的滿族官員由票友而變為京劇名演員……戲曲和曲藝成為滿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不但愛去聽,而且喜歡自己粉墨登場。他們也創作,大量地創作,岔曲、快書、鼓詞等等。我的親家爹也當然不甘落後。遺憾的是他沒有足夠的財力去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親友家慶祝孩子滿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車馬自備、清茶恭候地唱那麼一天或一夜,耗財買臉,傲裏奪尊,譽滿九城。他隻能加入別人組織的票社,隨時去消遣消遣。他會唱幾段聯珠快書。他的演技並不很高,可是人緣很好,每逢獻技都博得親友們熱烈喝彩。美中不足,他走票的時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裝在場,他就不由地想起閻王奶奶來,而忘了詞兒。這樣丟了臉之後,他回到家來可也不鬧氣,因為夫妻們大吵大鬧會喊啞了他的嗓子。倒是大姐的婆婆先發製人,把日子不好過,債務越來越多,統統歸罪於他愛玩票,不務正業,鬧得沒結沒完。他一聲也不出,隻等到她喘氣的時候,他才用口學著三弦的聲音,給她彈個過門兒:“登根兒哩登登”。藝術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還能夠找出自慰的辦法,所以他快活——不過據他的夫人說,這是沒皮沒臉,沒羞沒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