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對於運動夙來熱心。校際球類比賽如獲勝利,照例翌日放假一天,鼓舞的力量很大。躋身於校隊,則享有特殊夥食以維持其體力,名之為“訓練桌”,同學為之側目。記得有一年上海南洋大學足球隊北征,清華嚴陣以待。那一天朔風刺骨,圍觀的人個個打哆嗦而手心出汗。清華大勝,以中鋒徐仲良半右鋒關頌韜最為出色。徐仲良腳下勁足,射門時球應聲入網,其疾如矢。關頌韜最善盤球,左衝右突不離身,三兩個人和他搶都奈何不了他。其他的隊員如陸懋德、華秀升、姚醒黃、孟繼懋、李汝棋等均能稱職。生平看足球比賽,緊張刺激以此為最。籃球賽之清華的對手是北師大,其次是南開,年年互相邀賽,全力以赴,互有勝負。清華的陣容主要的以時昭涵、陳崇武為前鋒,以孫立人、王國華為後衛。昭涵悍銳,崇武刁鑽,立人、國華則穩重沉著。五人聯手,如臂使指,進退恍忽,勝算較多。不能參加校隊的,可以參加級隊,不能參加級隊的甚至可以參加同鄉隊、寢室隊,總之是一片運動狂。我非健者,但是也踢破過兩雙球鞋,打破過幾隻網拍。
當時最普通而又最簡便的遊戲莫過於“擊嘎兒”。所謂“嘎兒”者,是用木頭旋出來的梭形物,另備木棍一根如擀麵杖一般,略長略粗。在土地上掘一小溝,以嘎兒斜置溝之一端,持杖猛敲嘎兒之一端,則嘎兒飛越而出,愈遠愈好。此戲為兩人一組。一人擊出,另一人試接,如接到則二人交換位置;如未接到則拾起嘎兒擲擊平放在溝上之木棍,如未擊中則對方以木杖試量其差距,以為計分。幾番交換擊接,計分較少之一方勝。清華並不完全洋化,像這樣的井市小兒的遊戲實在很土,其他學校學生恐怕未必屑於一顧,而在清華有一陣幾乎每一學生手裏都持有一杖一梭。每天下午有一個老銅鎖匠擔著挑子來到運動場邊,他的職業本來是配鑰匙開鎖,但是他的副業喧賓奪主,他管修網球拍,補皮球胎,縫破皮鞋,發售木杖木嘎兒,以及其他零碎委辦之事,他是園中一個不可或缺的服務者。
我們的製服整齊美觀,厚呢的帽子寬寬的帽沿,燙得平平的。戶外活動比較有趣,圓明園舊址就在我們隔壁,野徑盤紆,荒纖交互,正是露營的好去處。用一根火柴發火炊飯,不是一件容易事。飯煮成焦粑或稀粥,也覺得好吃。“五四”之後清華學生排隊進城,隊伍整齊,最能贏得都人喝彩。
我的課外活動不多,在中二中三時曾邀約同學組織成了一個專門練習書法的“戲墨社”,願意參加的不多,大家忙著學英文,誰有那麼多閑情逸致討此筆硯生涯?和我一清早就提前起床,在吃早點點名之前做半小時餘的寫字練習的,有吳卓、張嘉鑄等幾個人。吳卓臨趙孟頫的天冠山圖詠,柔媚瀟灑,極有風致,張嘉鑄寫魏碑,學張廉卿,有古意。我寫漢隸,臨張遷,僅略得形似耳。我們也用白折子寫小楷。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是我們這時候不斷研習的典籍。我們這個結社也要向學校報備,還請了汪鸞翔(鞏庵)先生作導師,幾度以作業送呈過目,這位長髯飄拂的略有口吃的老師對我們有嘉勉但無指導。怪我毅力不夠,勉強維持兩年就無形散夥了。
進高等科之後,生活環境一變,我已近成年,對於文學發生熱烈的興趣。邀集翟桓、張忠紱、顧毓琇、李迪俊、齊學啟、吳錦銓等人組織“小說研究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作法》,還占據了一間寢室作為社址。稍後擴大了組織,改名為“清華文學社”,吸收了孫大雨、謝文炳、饒孟侃、楊世恩等以及比我們高三班的聞一多,共約三十餘人。朱湘落落寡合,沒有加入我們的行列,後終與一多失和,此時早已見其端倪。一多年長博學,無形中是我們這集團的領袖,和我最稱莫逆。我們對於文學沒有充分的認識,僅於課堂上讀過少數的若幹西方文學作品,對於中國文學傳統亦所知不多,尚未能形成任何有係統的主張。有幾個人性較浪漫,故易接近當時《創造社》一派。我和聞一多所作之《冬夜草兒評論》即成於是時。同學中對於我們這一批吟風弄月謳歌愛情的人難免有微詞,最坦率的是梅汝墩,他寫過一篇《辟文風》投給《清華周刊》,我是《周刊》負責的編輯之一,當即為之披露,但是於下一期《周刊》中我反唇相稽辭而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