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作家大都走南闖北,不少還留過學,見識過西洋景,但回過頭來看北京,卻絲毫沒有“崇洋媚外”的心態,正如蕭乾所說:“這輩子跑江湖也到過十來個國家的首都,哪個也比不上咱們這座北京城。”
若說老北京吆喝“誰不說俺家鄉好”,這不難理解;可是那麼多作家不過是客居北京,所謂的“旅食京華”,其中還不乏來自山柔水溫的江南,他們卻也跟著為北京城叫好。大有“反認他鄉是故鄉”的意味。
地道的本土作家當然更要因“懷鄉病”而眷念不置了。古人見秋風起而思念“鱸魚蓴菜”,還可以辭官不做,立刻投奔千裏之外的故鄉;但如果故都正淪於異族入侵者的鐵蹄之下,“等是有家歸未得”,那麼懷念中更夾雜著苦澀,讀來有點像張宗子的《陶庵夢憶》——夢裏山河因為不堪回首而格外惹人黯然銷魂。
除了本單元選錄的3篇,這類深情流露的“懷念與眷戀”的文章很多,請比較閱讀老舍的《想北平》、陸晶清的《再懷北平》、謝冰瑩的《北平之戀》、張中行的《北京的癡夢》。
默廬試筆①
/冰心
我為什麼潛意識的苦戀著北平?我現在真不必苦戀著北平,呈貢山居的環境,實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處,還靜,還美。我的寓樓,前廊朝東,正對著城牆,雉堞蜿蜒,鬆影深青,霽天空闊。最好是在廊上看風雨,從天邊幾陣白煙,白霧,雨腳如繩,斜飛著直灑到樓前,越過遠山,越過近塔,在瓦簷上散落出錯落清脆的繁音。還有清晨黃昏看月出,日上。晚霞,朝靄,變幻萬端,莫可名狀,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悅。下樓出門轉向東北,鬆林下參差的長著荇菜,菜穗正紅,而紅穗顏色,又分深淺,在灰牆,黃土,綠樹之間,帶映得十分悅目。出荊門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東首,栗樹成林,林外隱見湖影和山光,林間有一片廣場,這時已在城牆之上,登牆,外望,高崗起伏,遠村隱約。我最愛早起在林中攜書獨坐,淡雲來往,秋陽暖背,爽風拂麵,這裏清極靜極,絕無人跡,隻兩個小女兒,穿著桔黃水紅的絨衣,在廣場上遊戲奔走,使眼前宇宙,顯得十分流動,鮮明。
我的寓樓,後窗朝西,書案便設在窗下,隻在窗下,呈貢八景,已可見其三,北望是“風嶺鬆巒”,前望是“海朝夕照”,南望是“魚浦星燈”。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經描寫過,一百二十日夜之中,變化無窮,使人忘倦。出門南向,出正麵荊門,西邊是昆明西山。北邊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盡處,有個平台,鬆柏叢繞,上有石礅和石塊,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見城內居舍,在樹影中,錯落參差。南望城外又可見三景,是龍街子山上之“龍山花塢”,羅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餘兩景是白龍潭之“彩洞亭魚”,和黑龍潭之“碧潭異石”,這兩景非走到潭邊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對於默廬周圍的眼界,覺得爽然沒有遺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來常在那邊坐地,四顧風景全收。年輕些的朋友來,就歡喜在台前鬆柏蔭下的草坡上,縱橫坐臥,不到飯時,不肯進來。平台上四無屏障,山風稍勁。入秋以來,我獨在時,常走出後門北下,到寺側林中,一來較靜,二來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無論是長居短居,恐怕是默廬最愜心意。國外的如伍島(Five Islands)白嶺(White Mountains)山水不能兩全,而且都是異國風光,沒有親切的意味。國內如山東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時也太小,時常迷茫消失於曠大寥闊之中,覺得一身是客,是奴,淒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樓窗,隻能看見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營整齊的灰瓦,以及頤和園內之排雲殿和佛香閣。湖水是被圍牆全遮,不能望見。論山之青翠,湖之漣漪,風物之醇永親切,沒有一處趕得上默廬。我已經說過,這裏整個是一首華茲華斯的詩!
在這裏住得妥貼,快樂,安穩,而舊友來到,欣賞默廬之外,談鋒又往往引到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