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離的那一瞬間
遼河有約
作者:蚊舒
玻璃缸儼然有浴盆大小,橫跨半麵牆。水花歡騰著,水線在逐漸升高,水麵上幾株搖曳的水草緩緩浮上來,不斷地攀高再攀高。加熱,輸氧,給光,然後將塑料袋裏幾條“電光美人”放入水中。紅藍鱗光閃爍的魚們一入水,便悠然擺動頭尾,怡然自得。範永光盯著它們曼妙的遊姿,高興。
高興。控製不了。她仿佛發自心底,又似乎漾滿了全身。又或者,是身體最微小的某個部位,比如腿部的一個小小斑點。那斑點真實存在,就在一個月前,範永光來P城任職的第一天夜晚住在辦公室,因為整天都泡在酒裏,晚間睡得很沉,天亮時,範永光覺得右膝蓋偏上那個地方有些瘁,就撓了幾下。還是癢,便再撓。最後,範永光不得不扳起腿端詳那個部位:一塊玉米粒大小的紅色斑點醒目地烙在大腿側麵,微微凸起,因為範永光的抓撓,斑點周圍扯出幾條淡紅的指甲痕跡,像颶風不由分說正凶猛推拉著它,或者,那是一個古代極刑的說明圖:五馬分屍。它很癢,但是當範永光去抓撓它時,它又疼痛得尖銳。範永光隻能任由它癢下去,不再理會它。畢竟他高興著,就當那癢是助興。
範永光走回沙發邊坐下。茶桌上一套紫檀色茶具在早晨幽暗光線中閃爍著一種鬼魅色彩,令範永光心醉。範永光慢條斯理將沏好的普洱茶從紫砂壺內斟進小巧茶盅,端起來橫在唇間慢慢移動,視線依然流連在魚缸中那幾條美人嬌軀之上。茶的芳香霧般撲進範永光的嗅覺,範永光簡直有吸入大麻或紮進女人粉頸酥胸之感。高興。那幾條美人魚光滑柔軟,姿態婀娜。範永光辨別著它們,內心在給它們命名:姚玫、西婷、胡曉莉……但這幾個名字一蹦出來,範永光卻不禁回頭瞄瞄窗子。
一切正常。電視轉播塔的每根灰色架構清晰布滿窗外的視線。範永光搖搖頭。現在,真的不要出什麼事。萬萬不要。
範永光將茶水慢慢飲下去,味盛瓊漿。早餐已在半小時前吃過,辦公室主任謝奇早早把早點買來,送到他辦公室。一份永和豆漿的套餐,營養齊全,且合範永光口味。這是範永光每早的必需早餐,謝奇摸範永光的底細真是迅速。昨晚,他連夜買好魚缸和器具,今早又陪範永光開車去魚市買魚。這個看上去矮矮的黑膚色男人做事細致,眉眼間盡是卑微,與柞城同一職位的秦俊相比,他迅速進入角色並掌握範永光的諸多嗜好已足夠讓他驚奇!這樣的人,天生適宜做這個。範永光懂得,深入靈魂般懂得。因為這種角色,範永光也曾彎腰飾演十載有餘。
往事如煙,不想也罷。
該去柞城了。
今天,柞城廣播電視台要為範永光榮升地級市P城廣播電視台副職搞一個座談會。所謂座談,其實就是歡送,大家聊一聊,歌功頌德,表達不舍之情,等等。這些虛偽的程式盡管早被範永光看透,早令範永光厭煩,但同樣令範永光期待。這感覺還真是奇怪。當然,最後的程式自然是一些相關男女尋一家酒店豪飲,泡一間KTV包房嚎叫。酒是所謂歡送的最美麗語言,最有效的潤滑劑;歌舞是私密關係的借口和遮羞布,更多交易的序曲……許多年來,那樣的場所差不多就是範永光流動的家,流動的辦公室,流動的舞台。柞城那個地方有兩種東西極受追捧,一是麻將,一是K歌。麻將桌上下,男女手腿交媾錢似水流;KTV內外,情色生意買官賣官節奏頻繁。如果這些可以彙成一片所謂社交之海,範永光便是海中的魚。範永光唯一害怕的是開會,開那種正兒八經的會。那需要講話,講12345後麵的話。範永光知道12345後麵的話都是什麼,但不喝酒時的範永光無論如何也拚湊不出那些12345。範永光喜歡喝茶,但茶道對範永光來說隻是一種姿態或做派,卻解決不了範永光未進酒前的笨嘴拙腮。一次,範永光對西婷說:我的強項是酒桌,而不是辦公桌和會議桌。西婷纖手一點範永光的額頭,嘻嘻罵道:你隻了解自己一半,你最大的強項是酒桌上的嘴巴和床上的腰……西婷,你這個尤物!範永光喜滋滋回味著西婷的美白小手。穿戴完畢,他走出辦公室。或者說是走出他的家。謝奇笑眯眯侯在走廊,他今天為範永光開車。
範永光到任兩月有餘,一直住在P城新辦公室內。家還在柞城,那棟看上去簡陋低矮的老磚房。範永光暫時不想把家搬過來,等等再說。那棟房子是一個很有效的佐證,證明什麼誰都清楚:廉潔。而在靠近海邊的一幢別墅內,範永光常年雇傭著一個老頭幫他看著那棟空空的一千多平米。所有手續都在範永光離開柞城前悄悄辦妥。那是範永光準備退休之後看日出日落之所在。這件事可謂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知曉,包括女兒唯唯和老婆丁敏……對丁敏的隱瞞,是此事的基本,否則便失去了意義。範永光與她離婚的事已經擺上日程,忙過這段,範永光和她便會協議離婚。而對唯唯的隱瞞,是範永光為她準備的一個驚喜。唯唯是範永光的唯一牽掛,她從小缺少範永光的照顧,他一直覺得愧疚。那時範永光還沒有從政,整日與麻將、酒、舞廳、女人、摩托車為伴,很少回家。盡管花天酒地、縱欲無度,但事實上範永光那時窮困潦倒,花銷都是賭博和借債。範永光和丁敏的決裂也自那時開始,她似乎了解範永光的一切,但顯然無意挽回。因為她自那時起,也一頭紮進舞廳遊入酒海,再不回頭。範永光和丁敏雙雙跳下“懸崖”,這個家注定破裂了。但唯唯對範永光來說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存在。
唯唯九歲那年,某日在教室突然暈倒,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老師同學急忙聯係120救護車送到醫院。丁敏在舞廳跳舞,到醫院時醫生已經初步確診:唯唯腦中有一顆瘤,癲癇由此引起,需要進一步檢查,醫院建議去省城。丁敏聯係範永光時,範永光和幾個朋友在外鄉鎮打牌。回到柞城後,範永光和丁敏帶唯唯到省城就診,最後確診為腦瘤,必須手術。八萬元!這筆手術費不夠巨大,但一樣讓範永光崩潰了。範永光那時正欠著一屁股外債,賭博已讓範永光輸得兩眼發藍。範永光絕望至極!
唯一的選擇似乎隻有放棄。範永光麵對唯唯和丁敏,沒有力量說出“放棄”倆字,卻選擇了逃避。他稱回柞城張羅手術費,一去不歸。範永光也暗自流淚,也咒罵自己混蛋,但這都不能改變現實的無奈和殘酷。讓範永光完全沒有想到的是,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丁敏帶唯唯回到了柞城。除了母女倆都顯憔悴之外,一切就如同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而唯唯的病就如同一次誤診,再也沒人提起,也不再複發。範永光追問母女倆,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範永光便打電話給省城那家醫院,得知唯唯已經做了手術,並且很成功,但其他事項醫院一概不知。範永光確信在唯唯和丁敏母女那裏發生了什麼,但她們絕對不會對他說的。這件事貌似詭異,卻也暗合了範永光的心願,他總算逃避了。範永光想,對唯唯的愧疚待以後補償吧。後來,唯唯高考,被上海一家傳媒大學錄取了。唯唯和丁敏找到範永光,一起到外麵吃飯小慶一下。盡管唯唯興奮極了,但範永光還是告訴她,他不同意她上大學。丁敏和唯唯都驚呆了。範永光說出了他理由:現在的大學不保分配工作,學到最後,自己終究要去找工作,費用又這麼高,與其最後的目標是找工作,還不如省掉這個過程,直接辦一份工作!範永光說得很有底氣,當時的範永光已經是副台長了,在柞城上下有了一些關係結構,他跟唯唯打保票,一定會幫她找一份比較滿意的工作。唯唯隻是愣愣看著範永光,什麼也說不出來的樣子,兩眼淚花閃爍。而丁敏拉起唯唯就走,狠狠罵了範永光一句:日你媽的,你早晚得死在錢上!唯唯立刻哭了起來,但還是跟著丁敏走了。
範永光沒有食言,不久便幫唯唯找好了一份柞城建行的工作,條件待遇都很不錯。但丁敏卻不容範永光細說,冷冷告訴他:以後唯唯的事不用你範永光再操心!唯唯一定要上大學,我發誓!
丁敏真是厲害,她的“誓”從來不是“發”著玩兒的。別看丁敏外形柔弱,細眉細眼,又有點嬌小玲瓏,但她內心的強大和報複欲非常人可比。範永光越來越了解她了。
這件事的最後結果是唯唯夢想成真,去了上海。四年過去了,很快,唯唯就要畢業了。範永光知道,這次,他不能再錯了,他要為這個寶貝女兒準備最好的驚喜,一是海邊的那棟別墅,範永光準備把她和未來的家都安頓在這裏,讓女兒不再離開自己的視線,二是為她在省城聯係一份滿意的工作,範永光已經托好了人,是一家與廣電部門相關的事業單位,二十萬早就遞上去了,可謂萬無一失。以前虧欠唯唯的太多,這次的補償也許能讓範永光找回一點點安慰……
從P城高速公路向北,越野車像一匹快樂的野馬。
此前,柞城那邊一直沒有交接。原因許多,主要是那邊頭緒多,尾巴處理不夠幹淨,費了一些周折和時日。那當然更多是來自賬目上的遺留問題,關涉上級某些要害部門要員的資金走動之類,需要謹慎處理。再有便是準備接替範永光位置的原副手魏河,一段時間以來狀況頻出:先是接待上級領導宴會上酒醉失態,纏著某市一位寡居女記者信口雌黃、山呼海嘯般神侃醉聊,盡興處不時將手掌在女記者膝蓋與腿間拍打、輕撫,令酒桌周遭一片錯愕;之後,這家夥又在冬季單位購買取暖煤時私自做主,等次、價格、噸數嚴重蒙蔽,全台上下議論紛紛,影響極差;更加離譜的是,在外省一次交流會議期間,他密會女網友,並有傳言稱其帶女網友開房尋歡,浪叫呻吟聲響徹走廊……範永光是魏河的恩人,因為魏河是範永光一手提拔起來的。但這些不良影響對範永光刺痛很大,可謂顏麵掃盡。範永光承認自己看錯了人,但範永光很無奈,五萬元收了,不把那個位置給他,範永光同樣要吃不了兜著走!範永光感到憤恨的是,他無論怎樣教魏河,讓他做事幹淨些,不要一邊辦事一邊讓別人擦屁股。但魏河天資如此,範永光看走眼了。一個人,往往嘴巴好使或者聽話,也未必可用。為了魏河,範永光幾次挨上級領導批評,交接一事也暫時擱置。但對範永光來說,魏河是不能倒的,他不倒,範永光的船底才不會有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