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是一株常春藤(1 / 3)

愛是一株常春藤

小說新銳

作者:葛桂林

女人住進了縣醫院。先是骨科大夫來檢查了一下女人,接著女護士長喊男人去辦理住院手續,再去行李房抱雪白色的被褥。男人作為陪護,臨來時隻帶來一件羊皮大衣。

醫院的條件不錯,在男人和女人強烈要求下,給他們安排了隻有兩張床的單間,並對兩人說,這是暫時的。男人抱回被褥給女人鋪好,女人就躺下了。男人的心情很慌亂,站在窗台邊望了望窗外,樓下院落的大牆上,很多常春藤都爬滿了牆體,也許是前幾天下過雨的緣故,綠色葉子上的陽光鋥亮亮的。女人長歎一聲,男人馬上留意女人的目光。女人的目光裏充滿了怨恨、沮喪和對男人拖累的歉疚。

女人忙著伸手扯被單。男人打她手一下,那怎麼行呢?護士看到了不允許的。女人說,要是這樣,從家裏拿一套行李就好啦。

男人晃晃頭,女人說羊皮大衣挺熱的,你拿過去鋪。男人說用不著。說起羊皮大衣,還是結婚那年買的,這個地方有這個風俗,接新媳婦時,必須帶一件羊皮大衣。

女人聞慣了羊皮大衣的膻味,在家時,女人怕涼,男人經常讓女人鋪羊皮大衣。女人拉著男人的手說,你累了,去歇一會吧。男人坐在對麵床上。那包著白色丙綸片子的草墊子上有個洞,草芥就從那裏鑽出來。男人手正觸在那裏,觸在那裏,鬆軟軟的,就想了一下女人,想了女人就瞅著女人,就慌亂地掃了女人胸脯一眼,眼神就又急急地從胸脯上移開了。

女人也看著男人,眼裏有一汪水。一汪水眼跟著男人的眼光移動,移動到自己的胸脯上。女人想,男人已經兩年沒親近自己了。兩年來男人隨女人吃盡了苦,什麼理療都做了,讓腰椎間盤突出鬧得什麼事都不能做。女人一隻手扶著腰欲坐起來,心頓時泛起潮汐。

醫院樓道裏咕嚕咕嚕的車子響,兩個人便支棱耳朵細聽,男人說,下午有手術吧,肯定是剛剛做完。接著就是敲門聲,男人就去推開門,進來一個中年女人,吵吵嚷嚷劈頭蓋臉地問:你們誰做手術啊?做了嗎?動壞了哪根神經,可要癱瘓的。

男人往外推中年女人,說你進錯屋啦。她隔著白色陰森的半截門簾,還是聽到了。她來時就想到了,問過男人自己癱瘓了咋辦?男人說不會的有我呢,女人說真要那樣你管我嗎?男人說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怎麼不管?女人就依偎在他的懷裏哭了,手就不經意地摸著男人的胸脯,男人就握住她的手。她冰涼的手就熱了,就像初戀時候一樣,男人用身子把女人的手捂熱一樣。女人的淚滴在男人的衣襟上,哽咽著說,真的要是癱瘓了,怎麼對得起你啊……

男人也勸過女人,我就揉著你的腰和腿,讓那些部位慢慢恢複。女人說,你能揉得我完完全全好嗎?你能讓我什麼活都能幹,和你一起到處跑嗎?隻有手術了,腰才能挺直!

男人這才拍著女人的秀發,淚流滿麵,好,我答應你。

女人仰起臉,擦著淚,老公,你是同意了?

同意了,一定找回那個開開心心的你。

男人倒退著進來把門插上了。女人憤懣地看著男人說,跟她說什麼啊,想治好病,還怕這怕那的。很快,就有人推門,男人急忙拉開,閃身進來穿白大褂的大夫。

女人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大夫,問:大夫,把壓迫神經的地方切除了,就好了吧?這句話,女人和男人問過有上千次了。

大夫手裏拿著她的片子,對著窗外的夕陽照著,看了男人一眼說,讓病人趴床上。開始撕膠布,嚓——嚓——嚓——屋裏掉根針都聽得真切,這撕膠布的聲音更疹人,撕三下子就像撕三下子他們倆的心。一來時,女人就問過男人,手術用不用送禮,男人硬著頭皮說不用。女人趴在床上,不經意地瞅瞅那雙手,手掌上白紅相間的似大錢那樣的圓圈不見了。在白色和紅色之間,紅色才給人蓬勃向上的力量,紅色就是初始的太陽之光。這白色的膠布,隻能對一些傷痛做隱瞞、掩蓋,她清楚地看到過術後的人,在貼膠布的部位,有曆史遺留的傷痕,縫合成一條“錢串子”的模樣,靜靜地趴伏在那裏,很駭人,手術刀下主宰著人的喜怒哀樂,它不管你是富貴貧賤,嘈雜、龐亂的醫院就是一個社會的剪影。

男人遵醫囑扒開衣服,露出女人腰的部位,女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了。

大夫笑笑,放輕鬆些。一邊看好了片子的位置,一邊把三塊膠布,工字型貼在女人腰部。女人激靈一下,膠布冰涼冰涼,大夫的手也冰涼冰涼。

大夫說,這是手術定位,明天檢查順利的話,下午就做手術,不要把膠布弄掉。轉身出去了。

女人覺得腰部很不爽,拉男人坐在身邊。男人的手伸到女人的大腿下,大腿下是床邊,床上是護士鋪的藍色的尿不濕。男人覺得那東西返潮氣,把羊皮襖扯過來。女人看男人掀自己大腿,便是一愣,想起婚後快活的日子,臉紅了。女人雖然害怕夜晚來臨,卻盼著夜晚降臨。男人的臉也紅了,眼神快速離開女人的臉,一邊往她腿下塞皮襖一邊說,你坐這個,不然腿涼。女人低頭,蜷縮在那裏,不言語。男人搖搖她的秀發,你怎麼啦——沒事。男人說我去打飯,拉她的手一下。其實,男人早就想說,在家時就忍不住想說。女人的那雙手白皙嬌嫩,一點不像從前。男人想說不敢說,怕女人煩惱,這個神經疾病很難纏,就像一次次的運動,有的大夫說這是身體的一次次革命。氣得女人暗罵,媽的,這樣革命可要了我命。放下這個病就是那個病,還有的大夫說,神經就是精神,你越想它它越疼。女人曾經是高中的校花要不是數理化學得不好,準能考上大學。吃完飯,男人拉女人手,驚喜地告訴她一個秘密。女人羞澀地抽出手,說男人真壞,這麼好的事情,怎麼不早說。女人問老公,你看我好看嗎?男人說好看。女人說好看啥?臉上全是褶子,早成了黃臉婆。男人搖頭說不是,你來我家後,太操心了。女人愛言語,似乎用對話的形式可以緩解疼痛。女人深情地望著男人,問:找我這樣一個病鴨子,你後悔了嗎?要是你原來那個,一定不會這樣。男人臉一紅,提她幹什麼?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生病,我愛的是你啊。

現在女人感覺對不起男人,不是她第三者插足,她想他一定過得很好。後來,這些話也對男人說過,男人說,我追求的是我的幸福,我愛的人是你,怎麼是第三者?再說,我是被父親逼的,我們也沒有結婚。

好的時候,千般好,萬般好。一旦有了病,女人就想和沒病的人比一比。男人勸慰說,按說還怨我呢,你家也是半個城市戶口,你找個吃大本的,機關上班的比在我家受累要強啊。誰讓我們碰到一塊了,誰叫我們一見鍾情了。啥也別說了,再怪就怪月下老人了,配婚姻就是配錯了。常言說,好漢子沒好妻,賴漢子娶花枝。你當時怎麼就看上我了呢?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你那麼大的個,我三塊豆腐高,整個一個武大郎。

女人笑著說,鬼迷心竅唄,我對人開玩笑時候都說,我是打著燈籠找的,才找你這樣的。其實女人心裏清楚,男人對女人好,那是八輩子修來的福,燒高香了。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就是一份緣。誰也不要埋怨誰了。

女人的父母牙咬得嘎吱響。曾不認這個女孩,罵女孩說,小姐的身子奴才的命,你去他家,饑荒夠你還一輩子的了。男人家的確窮。女人一甩長發,大有為了愛和家庭決裂的氣勢。

女人說老公去打壺水,我仰躺著,給我洗洗頭,梳梳頭。男人聽話,去樓下茶爐房打水。男人碰上那個吵吵巴火的中年婦女,便問問大哥好嗎?中年女人說,得這種病的人都是累的,你媳婦年紀輕輕的在家準是扛大梁。男人歎口氣,唉,可不是,她太要強,在家為閨女時就那麼能幹。中年女人接著說,就是幹活時不注意,留下扭腰閃腰的病根了。男人想了想說,對了,村裏在七八年前搞一對一幫扶活動,冬天給老人家打柴,我不讓她逞能挑柴,她說經常幹這些活,那山間陰坡的雪還沒化,把她出溜倒了,她就喊著腰扭了,一直吃腰痛寧膠囊養了半個月才好。中年女人聽著,那就對了,腰部的髓核扭出來了,就壓迫神經了。你們再沒有別的親屬了?怎麼就看到你們倆?男人說,這不,她不讓我告訴任何人,連她的父母都瞞著。男人把水壺放在地上,剛要放水,女人說,你等一下,聽聽茶爐,刷刷響,是水還不開,響(想)不開,響(想)不開,不響(想)就開了。我現在是看開了,我們攤上這些事,就得扛著了。

男人說,大姐,這個手術沒事的,很多癌症患者都頑強地活著,我們和人家一比,是幸運的。

瞧,那一片常春藤,生命真頑強。男人扔下水壺跑出去,上去掐了一片葉子,一會回去給女人盤一個發髻,用常春藤的綠葉鼓勵她,讓愛情的綠色嗬護一萬年。

女人已經習慣了披肩發,這幾年讓病鬧得發根都白了,男人一次次地給她洗頭,每洗完一次頭,都要戴上膠皮手套,拿黑色染發水,用梳子一邊梳一邊挑著染。今晚不行了,不盤起頭發,明天手術會礙事。每次給女人梳頭,都會掉下一些頭屑。

男人回來時,中年女人已經打水走了。茶爐不響了,男人知道現在水開了,放滿了壺,拎起來坐電梯上樓。

女人看到男人回來便躺在床上,一頭看似烏黑實際枯燥的秀發耷拉在床下,女人說快快跟護士借個凳子,洗頭。男人把綠葉偷偷放在床頭櫃上。一樣樣地做。到男人給女人洗完,用毛巾擦得半幹,那股香氣散發開來,男人深深地嗅了一口,想起初戀時不敢靠近的感覺。女人突然坐起來,轉身把腿耷拉在床下。

老公,給我梳頭。這是最後一次梳頭了,你總說我的頭發有花粉的香味,你今天就聞個夠吧。男人急了,說什麼呢。女人歎口氣,梳吧,梳一次少一次了。女人忽然想起一個事,對後麵梳頭的男人說,我來時看見床頭櫃上有個藥盒子,你拿來把掉的頭發放那裏,哪天見不到我,就當個念想。

男人說好,但這個好字說出來有千斤重、萬般難,拿了藥盒,常春藤的綠葉就出現在女人的眼前。女人抱怨地看著男人,多好的葉片,還沒長大就讓你掐折了。男人一串淚滴掉在女人的秀發上。男人強壓抑著,從女人頭頂往下梳理,一梳梳到頭,吃喝不犯愁。二梳梳到頭,富貴又長壽。三梳梳到頭,和睦到白頭

不要說了,女人的眼淚撲簌簌而下。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男人佯裝高興,梳好了,真順溜,真漂亮。女人說,我現在要給你洗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