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遊曆生活的可能(1 / 1)

遊曆生活的可能

生活

作者:張亦霆

接近春天時,我一個朋友正在土耳其境內遊蕩,那裏陽光晴美,鮮花盛開,到處是羅馬人的建築遺跡,和我印象當中雨雪霏霏的那個奧斯曼帝國大異其趣,而我是通過努裏·錫蘭的電影得到那種印象的。尤其是在《適合分手的季節》裏,他真拍得到大得像花一樣的雪,而伊斯坦布爾人帕慕克有部小說就叫《雪》,他花了大量筆墨來寫雪中情景,寫得你簡直能聽到雪落的聲音,就像《適合分手的季節》最後一個長鏡頭拍攝雪落在村莊,仿若無休無止跳著旋轉舞的白衣人,發出千萬個白色的歎息轟然墜落。

努裏的名作還有《三隻猴子》和《安納托利亞往事》,他喜歡追索著某個令人焦慮的事件,讓角色陷入其中,但卻並不像傳統戲劇一味強調劇情高潮。他的結尾又總是耐人尋味的,有時平淡,有時突然,有點契訶夫小說的味道。

北京一直拖到春天才下雪,北海公園景色宛若舊京模樣,這場全國範圍的雨雪,北京並不是主角,像某份獲獎感言長長的感謝名單中最後被提及的一個名字罷了。我住城外,交通不便,懶得出門,隻看得朋友圈上人們天南地北各處奔忙,有的在加格達奇遇暴雪,零下35攝氏度,凍得眼睛都閉不上;有的在杭州住山,山中霧氣凝結;有的在哈爾濱看冰燈,幾十年不變的標配是紅燈配綠燈;從土耳其轉入希臘的朋友則又發來神廟小島照片,依然陽光萬丈,沒有雨霧雷電,好像那國家從沒有過部電影叫《霧中風景》,也從沒有叫安哲普洛斯的導演。

雪後,一個朋友從深圳回來,帶著零上25攝氏度的笑容、不離手的煙鬥和剛痊愈的胃,他剛剛做完一個展覽,將他十餘年在新疆西藏東北雲貴跑來跑去的人文考察結集成書,他談起羊八井、貴州的隕石山和阿裏,那些遙遠的生活場麵,談到去新疆的路況,海拉爾的荒涼,我們共同喜歡的古代中亞的麵貌,被改變的遊牧民生活,國王們開疆拓土,冒險家們的英雄夢。他還正在為上海一本雜誌寫關於拜倫和海涅的文論,同時全麵讀了泰戈爾,準備他秋天的印度之行。

遊曆生活總歸令人羨慕,人在時間和地理上的移動雖然已被交通工具的進化大大改變,但你真正了解一地一時的狀況卻與速度無關,愛德華·吉本寫《羅馬帝國衰亡史》,司馬遷寫《史記》,就算給他提供一架私人飛機也是寫不出來的,一定是腳步和車輪到處,耳聞目睹才能訴諸筆端。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就會跑到戰場舊地去察看地形,用自己的軍事知識去判斷當時的情況。這裏一個特例是伊曼努爾·康德,他一生未踏出過柯尼斯堡,卻能在講堂上大談巴塔哥尼亞高原的種種風物,與親曆者所見無不貼合。其實他不過是讀了太多的書,並且善於化成自己的語言方式講出來罷了。

當然所有的電影,都是我們未曾經過的遊曆生活的某種實現,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曾在一部影片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後,當劇組所有人都各自回程,他卻留下來在那個外景地小城遊逛,拍幾張照片,或者像當地人一樣喝幾杯茶,發發呆。他說,這個經曆對於他比電影重要得多。一個導演不拍電影時可能會得到更有趣的細節,一位畫家沒帶畫具時看山水人物可能更自在,正如一位總統在關掉麥克風後往往會對另一位總統說點真話。而我們坐在影院裏看電影時,比如說得超現實一點,放《適合分手的季節》,努裏·錫蘭的鏡頭中花樣大雪紛紛下落,這時我們知道一個愛情故事結束了,這故事也同樣會發生在現實中,就像我們離開銀幕上的雪天,走出去發現外麵的世界正被雪花籠罩。我們花兩小時遊曆在導演的故事中,而在更漫長的時間裏,也許在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地方,我們會突然或慢慢知道,有什麼被藏起來了等我們去發現,關於導演沒告訴我們的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