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 曆(3 / 3)

下午活動結束時,校長送周慶芬上車,告訴周慶芬幾時學校要開個董事會,請周慶芬一定抽空參加。周慶芬說,行,學校的事情,我總是要盡力的,問會在哪裏開,校長說,還沒定,想租個好些的地方,董事們都是有頭有麵的人物,學校的會議室寒酸了些,周慶芬說,那行,就到我們公司,我們有會議室,現成的。校長再三謝過周慶芬,又再三問周慶芬有什麼事要他辦,周慶芬想了想,說,陶老師快退休了吧,校長說,大概快了吧,我也沒注意是哪一年哪個月。周慶芬說,像陶老師這樣,做了幾十年校工,退休待遇和老師不一樣了吧,校長說,是不能一樣了,周慶芬說,能不能想想辦法,讓陶老師恢複教師地位呢。校長說,行,我看看材料,能幫的就幫一下,周慶芬說,他是我們的班主任,從前很有才的,校長說,我知道。

校長沒有忘記答應周慶芬的事情,過幾天空下來,將陶老師的檔案材料調過來看看,看了,才發現有個問題。大家一直認為陶老師當初得的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一任又一任的領導,一批又一批的老師學生都小心翼翼地對待陶老師,生怕有什麼事情使陶老師激動再犯病,可是陶老師的檔案材料上並沒有記載陶老師得過這個病,關於陶老師的病隻有神經衰弱四個字。上大學期間,因患神經衰弱休學一年,後複學;工作期間,因患神經衰弱自己主動提出休息,調到傳達室工作。檔案材料裏還有厚厚一疊病曆,詳細記載陶老師患神經衰弱的病情以及用藥情況,用的也都是治神經衰弱的藥。校長看了,不由“咦”一聲,說,搞錯了呀。

到開董事會那天,校長抽個空子問周慶芬,周慶芬說,怎麼會,我們都知道陶老師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呀,他暗戀我們的一個女生,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個,後來就不對了。校長說,怎麼不對呢,周慶芬想了想,說,叫我說怎麼不對我倒也說不出來,我們起先一點也不知道,也沒有看出什麼來,後來好像是陶老師自己說出來,他說,同學們,我這幾天好像要發病。校長說,那你們知道他說的發什麼病呢,周慶芬說,我們都聽說陶老師在讀大學期間因為戀愛挫折發過一次病。校長說,噢,是這樣,會不會陶老師根本沒有得過別的什麼病,就是患了神經衰弱呢,會不會大家都誤會了呢?周慶芬說,那就太奇怪了,神經衰弱算什麼病呢,這麼多年陶老師也不知道大家誤會他?校長說,是奇怪。

董事會散會後,周慶芬和校長一起到學校去看看陶老師。周慶芬說,陶老師呀,原來好多年前你得了神經衰弱呀,陶老師說,是呀,神經衰弱,在醫生看起來,這也算不了什麼病,心理因素也很重的,現在有了這病,也有講究心理治療心理暗示什麼的,不像從前都用藥物治療。周慶芬朝校長看看,校長也朝周慶芬看看,周慶芬說,哎呀,陶老師,你怎麼沒有說清楚,害得我們大家,一直以為您是得了那種病呢。陶老師愣愣地看一會兒周慶芬,好像不明白她說的那種病是什麼,校長給陶老師遞了根煙,陶老師點著抽起來,抽了幾口煙,陶老師突然笑,手指著周慶芬,說,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們一直都以為我是……是那種病,是精神分裂症吧,周慶芬說,我們大家從一開始就誤會了,這一誤會,唉,一晃就是多少年呀。陶老師搖搖頭,說,開玩笑,開玩笑,我怎麼是那種病呢,我怎麼會得那樣的病呢,我是一個想得開的人,我隻是失眠,有時候思想不集中,其他沒什麼呀。周慶芬說,這一個玩笑,居然開了這麼多年,回頭向校長說,校長,你看看呀,校長說,唉,怎麼說呢。

校長查了陶老師的檔案,離準確退休時間還有三個月零五天,校長說,陶老師,許多年不講課了,你還能不能上講台?陶老師說,我也把握不好,也許行,也許不行。校長說,你試一試也可以,先上一兩節課試一試,行呢,你就把剩下的這三個月上完,也算是善始善終吧,如果不太適應呢,也就算了,你看看這樣行不行?陶老師說,謝謝,謝謝,謝謝校長關心。校長說,談不上我關心,也是我們學校誤會了許多年,我現在,也不過做一點補救罷了,能補多少是多少吧,別的也辦不到了,陶老師說,是的,是的。

校長向周慶芬說了這事,周慶芬說,好呀。校長和周慶芬開個玩笑,說,周董事長呀,當年陶老師暗戀的女生就是你吧,校長以為周慶芬會笑起來說哪裏有這事,周慶芬卻沒有笑,在電話裏頓了一頓,說,也許真是我吧,要不,我怎麼老想著陶老師的事情呢。

陶老師就要回到久別的講台,恢複上課前連續幾個晚上,陶老師都沒有睡好覺,他將備課筆記看了又看,背了又背,一直到半夜也毫無睡意。陶老師的妻子夜裏醒來,說,你還不睡,休息不好,到時候怎麼上得好課,陶老師說,我睡不著呀,我心裏激動,妻子說,你別激動得真的犯起病來。妻子說過話又睡了,陶老師仍然睡不著,妻子的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陶老師怎麼也擺脫不了它的纏繞。

現在陶老師在教師辦公室有了自己的一張辦公桌,白天陶老師坐在辦公桌前,和別的老師說話。陶老師說,我現在很激動,我妻子說,你別激動得真的犯起病來,老師們都笑,說,陶老師想不到你還這麼幽默,陶老師說,我不是幽默,我是真的激動,也是真的擔心。老師們仍然笑,說,陶老師我們都知道你,你在大學時雖然休了一年學,卻仍然是優秀生,你在學校雖然隻教了一年半書,卻是學校的骨幹。陶老師說,那是過去,現在不一樣,老師們說,正是因為我們大家把你的過去搞錯了,現在給你改過來呀,陶老師張著嘴,不知再說什麼好。老師們有課的都去上課,沒課的都改本子,不再有人和陶老師多說話。陶老師坐了一會兒,又坐了一會兒,心裏亂亂的,起身走出來,到校門口,看看新來的傳達,是個老工人。陶老師向他點個頭,老工人連忙從傳達室裏出來,說,謝謝陶老師,陶老師說,謝我什麼,老工人說,陶老師我跟你說,我本是住在廠裏的,現在退了休,廠裏沒得住了,家裏住房緊,也沒我的地方,幸虧學校要我,若不是你去做了老師,我也進不來這傳達,我就要去睡馬路了,陶老師說,睡馬路也不會的吧。這麼和老工人說說話,想排遣排遣緊張心情,可是說過以後,心情仍然緊張。陶老師跑到醫院去看醫生,把自己的情況反反複複和醫生說,醫生先是耐心地看著陶老師,耐心地聽他說,最後醫生終於打斷他,說,我勸你還是別去上課了,你的情況不太好。陶老師說,怎麼,我是不是真的犯病了,醫生說,也可以這麼說吧,在病曆上寫了些龍飛鳳舞的字,陶老師也看不清楚寫的什麼。

下一天就是陶老師上課的日子,陶老師一早就到學校,等到校長來上班。陶老師說,校長呀,今天的課我怕是不能上了,我有些不對勁,我怕我真的犯了什麼病,校長說,陶老師你別緊張,好多年不上課,突然叫你上課,這心情我們也都能理解,馬上要打上課鈴了,你去準備準備吧。陶老師說,我覺得,我覺得,下麵的話又說不出來,校長笑了一下,說,陶老師你放心,我們不會用老眼光看人,何況從前那些眼光是錯的,是誤會,現在我們糾正過來,對你來說,雖然遲了些,但仍然是有意義的,陶老師你說對不對?陶老師從口袋裏摸出新的病曆遞給校長,說,校長,醫生說我真的有病,校長沒有接陶老師的病曆,說,陶老師呀,你還開玩笑呀,一個誤會把你耽擱了幾十年呀,你還嫌不夠呢,正說話,上課鈴猛地響起來,把陶老師嚇了一大跳,校長指指教室,說,上課了。陶老師攥著病曆,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