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安堂(1 / 3)

程老先生到平安堂坐堂問診。程老先生說,我去坐堂,主要是解解悶氣,退休在家裏,沒事情,悶得很。這是真話,老先生也不在乎幾個掛號費,和醫院四六分,醫院拿四,先生們拿六。程老先生說,我主要是解解悶,平安堂是個好地方。

平安堂從前是個老爺廟,關於老爺的傳說,很多。老爺是本地民間對菩薩的尊稱,傳說菩薩怎麼有本事,怎麼靈驗,這很正常,不奇怪。

很多年過去,平安堂裏再沒有老爺,平安堂裏長滿了灰塵。再好多年過去,平安堂成了中醫院的中藥房,另辟出一角,讓一些退了休的老先生坐堂問診,各科都有,比較齊全。程先生是婦科,也算一方神仙。我來坐堂,主要是解解悶,程老先生在等待病人的時候說。從前平安堂的香火是很興旺的,但那是迷信,現在不迷信了,是科學,香火反倒不興旺了,也是沒辦法,藥房櫃台上的梅保,知道程老先生有些失落和無聊。梅保在平時說話並不多,但在程老先生過來坐堂後,梅保常有話想和程先生說說,梅保說他第一次見到程先生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大家笑話梅保,梅保說,我說的熟悉並不一定是從前見過或者認識,我隻感覺到我和程先生蠻投緣的,我看著程先生就是一個有本事的名醫,這不會錯。在空閑的時候,梅保在對麵的藥房櫃台上看著程先生等病人。梅保說,程先生是有名的婦科,我們都知道的。程先生一笑,隻是,現在的人怕是不知道了。梅保說,倒是的,現在的人不知道的多了,好像不怎麼相信中醫。程先生說,梅保你倒知道。梅保說,我知道的,中醫,我是知道的。程先生說,梅保你年紀也不算大吧,四十,梅保說,整四十。程先生說,小著呢。梅保說,小是小一些,婦科的醫生我都知道。大家笑梅保,梅保有些傷心的樣子。梅保說,你們別笑我,我學習中醫,也是從婦科起因的。程老先生說,噢,說說,怎麼個起因。大家說,是,說說,你是個男的,怎麼從婦科起因。梅保黯然,是我老婆,梅保說,是我前妻,我前妻產後得病,請婦科醫生看,看死了。程先生認真地看著梅保,他說,中醫西醫?梅保說,是中醫,他不承認是他治壞的。程先生仍然盯著梅保,他很認真,梅保,程先生說,說說,怎麼個情況,給怎麼治的。梅保愣了一下。程先生說,多少年了?二十年,梅保說,二十年了,大家笑起來,二十年的事情,梅保到哪裏記得。不的,梅保說,我記得,我記得很清楚,就像在眼前,不像二十年,就像在我眼前。程先生說,你記性很好呀,梅保。梅保說,我其實記性不好,但是這件事我不會忘記的,我會記牢一輩子的,永遠不會忘記。程先生說,對你影響很大是吧?梅保說,那是,我前妻,我第一個老婆,多好,現在,到哪裏去找。大家笑,說,梅保,你說話小心,小心你現在的老婆來了,聽到。梅保說,那是不能讓她聽到,很凶呀,我鬥不過她,我的前妻,那才叫女人,女人呀,大家又笑起來。程先生說,說說呢,說說呢,怎麼回事?

梅保長長地歎息一聲,大家看著梅保。梅保說,一個中醫替他的前妻治病,沒治好,死了,他不服,告醫生,卻告不贏,因為醫生有醫案,醫案證明醫生開的藥方不錯,是治梅保前妻那種病的,沒錯。送妻子走後,梅保就開始學中醫,可是梅保的基礎太差,也沒有什麼學醫的悟性。梅保沒有能學成做個中醫大夫,就到中藥房,抓藥。

程先生聽了,搖搖頭,我是想聽聽你前妻得病的情況,還有,那個醫生是怎麼開藥方的。梅保說,說是產後瘀血,我那時也不懂。程先生呀了一聲,說,產後瘀血,不算什麼,怎麼會?梅保說,我也不懂,我當時是一點也不知道。後來我也學了中醫,我也知道產後瘀血不算什麼。後來呢,產後瘀血,後來怎麼樣?程先生問,後來是不是大出血了?梅保“唉”了一聲,程先生能夠猜得到,程先生猜得真準,請先生看了,服藥,後來就大出血了,死了。梅保的聲音低沉下去,程先生的聲音突然抬高了,血崩,是血崩。庸醫啊,庸醫,大家說,是庸醫誤人。程先生激憤,誤人,何止是誤人,庸醫殺人呐!梅保說,是,庸醫殺人。

他們說話間來了一個病人,婦科,麵黃肌瘦,沒精打采,由家屬陪著。程先生便過去把脈望診,別人也各做各的事情去,梅保仍然靠著藥的櫃台,看程先生給病人診治。程先生並沒有向病人發問,病人卻忍不住自訴,說是月經經期先後不定,沒有個準,行經時腹痛。程先生並不多話,微微一笑,說,我知道。梅保便在對麵櫃台裏搭話,說,好的醫生,不聽病家一句話。病人說,那是,像程先生這樣的先生現在是不多了。程先生客氣,道,哪裏。病人家屬說,那是真話,現在的醫生,不行,全是由病人自己說話,有什麼病,要什麼藥,都由病人說了算,這樣的醫生,我也會。病人笑他,道,那你就做醫生去,病人家屬說,我也不是不敢做,隻要肯讓我做。笑了一下,看看程先生,又道,不過,在程先生麵前,不敢說。程先生說,我也沒有什麼,我也是自己長期慢慢摸索積累起來的。梅保說,你們找程先生算是找對了,程先生是我們這地有名的婦科醫生,藥到病除。病人和家屬都露出欣慰的笑容,病人連聲說,這就好,這就好,我看了好幾家醫院了,不見效,程先生這裏是別人介紹的,這下好了。程先生道,雖然不敢保證怎麼樣,但你吃我十帖藥,會有轉機的。病人說,那是,相信程先生才來看的呀。頓了頓又問,這病,怎麼回事?程先生道,與你說了,怕也是不能完全明白,這婦科病,肝為先天,懂嗎?病人搖頭,不懂。程先生道,肝主藏血,婦科病以調經為先。病人家屬笑道,你說了,她也不懂,我也不懂。程先生朝梅保看看,梅保懂,梅保是懂一些。梅保聽了程先生的話,肝為先天,調經為先,梅保感覺到這幾句話很熟,就在耳邊似的,也記不起是誰對他說過的,或者是在哪裏隨帶著聽到過的,總之梅保覺得是有些耳熟。病人家屬看著程先生,程先生,我也有病想問問你呢。梅保那邊笑起來,梅保說,你是男科,怎麼問程先生了,病急亂投醫呀?病人家屬說,急倒也不急,隻是常常不舒服,也沒個時間專門跑醫院,乘便問問程先生。程先生說,不礙事,不礙事,醫學這東西,各科本來相通的。病人家屬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說,我腰疼,常常腰疼,還酸。程先生正在給病人開方子,說,你等等,我寫好這方子,也給你把一下脈看。病人家屬說,謝謝了,謝謝了,省得我再跑醫院掛號排隊,等,怕是等到個醫生還不如我自己。程先生又笑了一下,你也說得太過頭。開好了方子,擱一邊,替病人家屬把脈,慢慢地說,腎虧呀。病人家屬嘻嘻地笑,程先生說,藥我是開不出的,送你一句話,服藥千朝,不如獨臥一宵。那邊梅保笑起來,這邊病人家屬也笑,倒是弄得病人臉通紅的,直朝男人瞪眼睛。程先生並不和他們多囉唆,將方子交給病人,回去,先服五帖,再看情況。病人接了方子,看上麵的藥,念道,熟地、當歸、白芍……也就這些花樣呀,病人說,熟地、當歸、白芍,我哪次看醫生都是這些呀。病人家屬說,你懂,你懂什麼,你不知道,一樣的藥,不同的醫生開出來,就是不一樣,要不,怎麼叫名醫,你以為,名醫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的麼。程先生看著他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