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浜最窮苦的老韓家終於攢夠了翻建新房子的錢,選一好日子,就開始做事情。
因為是在老宅基上翻建,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老家先搬一個地方臨時安置下來。老韓家窮,人多,要找個地方安身,雖是臨時,也挺不易,也算大家幫忙,勉強先四處住了,鄰家,親戚家,還有單位的倉庫什麼地方,東塞一個,西塞一個,隻指望新房子早些弄好。大家說,老韓家弄房子,也是夠嗆,倆兒子基本上都是廢的,韓平蘇高度近視,差不多就瞎了,韓平榮是個呆子,唯一的就指望小吳。小吳是老韓家的女婿,人挺厚道,也比較能幹,家道雖也不怎麼顯赫,但比老韓家要好些,小吳也沒有看不起老泰山和老泰山一家人的想法。韓平芳嫁的時候,嫌小吳人瘦小,因為韓平芳有些人高馬大的樣子,老韓沒有理睬她,就這麼嫁了,也有好幾年,日子過得也可以,慢慢地將家具什麼該添的也都一一添起來,孩子也有了,韓平芳也不再以為小吳矮小什麼的,韓平芳也想通了,反正都一樣。人去屋空時,老韓看家徒四壁,又抬頭看看房頂的滿磚,老韓心裏似酸酸的,正胡思亂想著,幫忙的人來了,在外麵嚷,老韓呢,開工啦。
老韓出來,說,等一等,等一等,等小吳來。
大家就等著,有人掏煙出來抽,老韓被提了醒,連忙進屋取了煙來給大家派,大家抽著煙,看著老韓家的房子,道,早該拆了重造,老韓說,是的,是的,早就想翻了,早就想翻了。老韓看著自己家這三間破舊不堪的平房,老韓說,這還是生平榮那年起的,轉眼也已過了二十多年,老韓一說平榮的名字,就有些後悔,但是說也已經說了,收也收不回去,大家都看韓平榮,韓平榮傻乎乎地坐在天井的地上,用一根樹枝一下一下地抽打著地麵,大家不作聲,心裏想,老韓家也是作孽,養這麼個東西,拿他怎麼辦。老韓的老婆在水龍頭上洗一大籃的菜,說到平榮,老婆總是傷心,她的手抖抖的,心裏一驚一驚,那一年她懷上平榮的時候,家裏翻房子,也像現在這樣,把東西和人先撤到別的地方,在搬東西的時候,老婆在衣櫥頂上的棉花卷裏看到兩條攪在一起的花蛇,老婆驚呼著出來告訴大家,炒米浜的老人預言,老韓老婆肚子裏怕不會有好東西,後來果然生下個呆子來。好多年過去,老婆看到平榮,她止不住地想那兩條攪在一起的花蛇,異怪,瘮人。老婆將那兩條花蛇反反複複地回想了二十多年,到現在仍然盤旋在她的心裏,老婆總是心驚肉跳,她最迫切希望家裏能早一點將房子翻過,老婆想,翻過房子,我就再不去想那兩條攪在一起的花蛇。
小吳來了以後,就指揮大家開始拆房子,89歲的韓老爺子拄著拐棍遠遠地站在鄰居家門前看大家胡亂地將他們家的老屋拆得一塌糊塗,一陣陣的塵土煙灰飄灑彌漫在老韓家老屋的上空,韓老爺子歎息,搖頭,什麼話也不說,他想,我說什麼呢,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話好說的。老韓家的房子是磚木結構,好拆,拆房子的工作進行得很快,幫忙的人也算賣力,說,幫老韓家做事情,若要磨個洋工什麼,也是罪過,到半下午,事情已經差不多,老韓家的老屋已經化為一片平地,做下手的人手腳也麻利,已將建築垃圾廢料什麼的及時運走。夕陽照著的時候,老韓家的人看著自己的家就這麼沒了,心裏有些淒涼,因為灰塵大,大家把平榮趕開一些,平榮坐得遠一些了,他仍然用樹枝一下一下地很有規律地抽打著地麵。
小吳說,好了,明天挖地基,大家散去。
小吳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韓平芳,韓平芳抱著他們的女兒,韓平芳說,晚飯已經做好了,我看你還不回來,正要過去看看。
女兒要小吳抱,小吳接過女兒,說,今天乖不乖。
女兒說,乖。
韓平芳說,怎麼樣?
小吳說,今天的事情都做完了,明天挖地基。
韓平芳說,都還好吧?
小吳說,什麼?
韓平芳說,我今天右眼皮跳,我以為拆房子有什麼事情呢,沒有吧?
小吳說,沒有。
他們一起往回去,小吳說,地基要打深一些。
韓平芳說,那是。
他們回家,吃過晚飯,說了說翻建房子的事情,韓平芳和小吳的想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後來他們又看了一會兒電視,臨睡前,小吳說,平芳,明天你若是醒得早,叫我一聲。韓平芳說,你這麼賣力,新房子又沒有你一間,小吳說,你這叫什麼話,這是你家的房子,韓平芳笑起來,說,我是逗你的,你就這麼個人,小吳說,什麼人?韓平芳說,熱心人,小吳沒再說什麼。
第二天就開始做挖地基的事情,一切進行得順利,沒有什麼意外,因為造的是樓房,地基要打挖深一點,基礎要打牢一點,在原來老屋地基的基礎上再往下挖時,翻土的鐵搭就硌到些很硬的東西,再挖,看出來是一些青磚,不是淩亂而是砌成圓圓的一圈,都不知是什麼東西,也有的人想得遠,以為老韓家挖到什麼好東西了,還沒見著是個什麼,話就已經傳出去。韓老爺子拄根拐棍過來看,仍然搖著頭,不說話,韓老爺子想,我有什麼好說的,這地方,會有什麼。韓老爺子回憶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韓老爺子跟著他爹從窮苦的蘇北鄉下逃荒逃到這地方,韓老爺子記得那時候炒米浜已經有了一些棚戶,許多人都是和韓家一樣從蘇北或者從別的什麼苦地方過來的,他們都在這裏搭個棚子住下,以製作和叫賣炒米為生,後來這裏就叫作炒米浜。比韓老爺子他們來得更早的老人說,炒米浜一帶,一直是城外的荒郊野地,亂墳場,韓老爺子小的時候,在四周玩,到處踢到死人的骨頭,還看見死人的骷髏頭,韓老爺子在骷髏頭裏放七顆黃豆,再撒一泡尿,然後撒腿就跑,但是骷髏頭並沒有追他。再過去好多好多年,韓老爺子看那砌成圓圓的一圈的青磚,老爺子搖著頭,再挖一會兒,就看出來了,那砌成一圈的青磚居然是一口井的井壁,在旁邊不遠的地底下,又挖出一件東西,是一個青石的井欄。
老韓家的人有些失望,但也不算很嚴重,本來在觸到硬物的時候,大家都會有一些想法,最好當然是一壇什麼金銀寶貝之類,若不可能,是一件古董也好,哪怕一隻雞食盆,隻要是從前的,年代越久越好,外國人喜歡,雖然不能自己拿去賣給外國人,但是可以賣給國家,國家也很喜歡的。若還不是,或者挖出幾個舊銅板也是好的,古玩市場上也有人要。結果卻不是,隻是一隻舊井圈,上麵有些認不得的字,也不知值不值什麼錢。那口由青磚密密實實砌成的井,說是一口井,其實也算不上什麼井,是井就該有水,而這井裏卻灌滿了泥,算什麼。大家有些失望,也是正常,不過這失望也不怎麼強烈,本來就是沒有,後來像是有了什麼,再後來確實又是沒有。也罷,無所謂失而複得,或者得而複失之類的感歎和遺憾。韓老爺子走近來,用拐棍戳戳青石井欄,依然搖頭,歎氣,也不知是要否認什麼,也不知歎氣的什麼。老韓看看女婿的臉,小吳正在看著青石井欄上刻的古體字,小吳說,看不懂。
老韓說,這有些奇怪。
奇怪什麼?小吳問道,他仍然仔細地看著那些他不認得的字,他不知道那算是什麼體,小吳說,這是不是篆體。
老韓說,從前老人都說炒米浜是野墳荒地,怎麼會有井和井欄。
小吳看過那些不認得的字後,小吳說,不管它了,搬開來再說,小吳一邊說一邊去搬動青石井欄,青石井欄很重,但是小吳有力氣,小吳說,我一個人就行,他搬動著青石井欄,大家注意地看著,他們還存著一些希望,這希望也許隻有線那般粗細,叫作一線希望,但畢竟也還希望著,也許在井欄下邊,會有什麼,既然井和井欄不可能出現在這裏,卻出現了,那麼其他的東西也不是沒有可能出現。小吳感覺到青石井欄的分量,他想,我大概低估了井欄的重量,這井欄其實很重,小吳奮力地將青石井欄移動了一下,又移動了一下,大家都關注著井欄下麵,平榮遠遠地坐在地上,用樹枝一下一下地很有規律地抽打地麵。老韓老婆朝平榮看看,她心裏一下一下地抽搐,老婆閉上了眼睛,她想,井欄下邊,會不會是兩條攪在一起的花蛇。
其實井欄下邊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堆被沉重的井欄壓得特別結實的泥,大家看著那堆泥,都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小吳將井欄從原來的位置上移開一些,他用力一扳,將井欄側豎起來,豎起來的井欄在小吳的作用力下,往後滾了一下,井欄從小吳的腳背上滾過,將小吳壓倒了,小吳躺倒以後,腿伸平了,井欄的滾動更順利一些,又往前,朝小吳的小腿上滾了一下,小吳“呀”了一聲,坐起來,用力把井欄推開,大家圍過來,問怎麼樣,小吳站起來,試一試,說,有點疼,再走幾步,稍有點兒瘸,小吳笑了一下,說,問題不大。老韓把小吳的褲腿拉起來看看,沒有什麼,甚至也看不出有什麼青紫。老韓說,還好,小吳也說,還好,他們繼續幹活。老韓說,奇怪,這地方怎麼會有古井,這地方不可能有古井。小吳聽老泰山自言自語,小吳朝老泰山看看,小吳想,這地方有沒有古井,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小吳晚上回家,告訴韓平芳,小吳說,今天讓井欄壓了一下,不過還好。韓平芳把小吳的腿看了看,說,看不出什麼,小吳說,是看不出什麼,稍有點疼,大概沒問題。韓平芳說,要不要到醫院拍X光,小吳說,看明天還疼不疼,也許就好了,也不必麻煩了,我不去那邊幫著點,你們家的人要急死的。韓平芳說,那也沒法的,若真的傷筋動骨,可不是兒戲,小吳說,哪裏會,最多有點內出血吧,說不定連內出血也沒有,青紫也看不出來。韓平芳又看了看,也比較放心,用手摁摁傷處,說,疼不疼,小吳說,有點兒,不過不厲害,小吳又說,炒米浜從前不是野墳荒地麼,韓平芳說,是,我們小時候,還很荒呢,我們在北墩頭玩,看見有死人骨頭,還有蛇,八腳,草比人高,有好多墳墩頭。小吳說,人家也都這麼說,韓平芳說,本來就是那樣,我們家老爺子知道的,他來炒米浜那時,才荒呢。小吳說,你是說你爺爺?韓平芳說,是,老爺子來的時候可早了,小吳想了想,一時不作聲,韓平芳說,怎麼,有什麼事情,小吳說,那就奇怪,韓平芳說,奇怪什麼,小吳說,怎麼會有古井呢,井欄從哪裏來的呢,韓平芳說,什麼井欄,從哪裏來的。小吳說,房基下挖出來的,可是,如果從前這裏一直是荒地野墳,哪來的古井,韓平芳朝小吳看看,韓平芳沒有說話,她想,有沒有古井和你有什麼關係呢,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小吳幫助老泰山家張羅的隻是破舊的事情,破完了舊,立新的工作就由建築隊來做了,小吳是做不來的,所以挖地基的事情小吳本來也是可以不來幫助的,但是小吳天生的比較喜歡幫助別人,何況這是老泰山的事情,小吳總是要來的,待地基也都打定,小吳就真的插不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