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娘叫人帶口信來,叫周雲軒過去望望她,說這一陣她身體不大好,有幾句話要對周雲軒說。師娘已經有八十歲了,周雲軒自己也快七十歲了。日子過得真是快,周雲軒是十六歲到先生門上磕頭的。
一大早,周雲軒就過去看望師娘。師父和師娘沒有小輩,師父過世以後,師娘一個人過,就請了一個老阿姨相幫燒燒弄弄。開始隻是走做,後來師娘年紀更加大了,就叫那個老阿姨住在師娘那裏,反正師娘那裏房子比較寬敞。
周雲軒到師娘那裏,師娘正在吃白木耳湯,老阿姨也吃一碗。
師娘看見周雲軒來,就批評他,說:“你這一陣忙什麼呀,也不過來望望我。”她一邊說,一邊把碗裏的湯全部喝光,看上去胃口蠻好的。老阿姨收拾了碗筷出去洗,師娘就說周雲軒現在沒有良心,把她忘記了,說她自己是老來苦。周雲軒聽了半天才插上嘴,他問師娘哪裏不適意,要不要吃幾帖煎藥調理調理。
師娘白了他一眼,說:“我沒有什麼毛病,我不吃煎藥。”
周雲軒就不曉得再說什麼了,他也猜不出師娘要怎麼樣,隻好立在旁邊等師娘再說話。他是天生的不大會講話的人。那時候先生喜歡他也就是喜歡他的老實,不多嘴,肯用心。他的師父那時候是傷寒名家,於溫熱病是很有造詣的,所以要想拜他為師的人是很多的。周雲軒從師的時候,另外還有兩位師兄弟,他的兩位師兄弟,就比他會說話。他曉得師娘其實是喜歡他們兩個的,師娘喜歡嘴巴甜的人。現在他的這兩位師兄弟也都不在人世了。
周雲軒的兩位師兄弟,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學醫也不過是裝裝門麵罷了,所以學習是不用功的,也不幫先生抄藥方,也不隨先生出診看病,倒是在那裏拉琴唱戲十分有勁。周雲軒和他們不同,他的家境比較貧寒,滿了師是要靠這個吃飯的,所以他學習十分用心,先生也肯盡心教他。周雲軒學了四年,自己開業,門上就有很多病人了。老阿姨洗了碗進來,她看看周雲軒,看他立在旁邊十分的尷尬,就對師娘說:“你這個人,怎麼的,老了,就要作骨頭,身體蠻好的,你要叫周先生來,做什麼?又不是缺少什麼東西,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人家周先生,也是七十歲的人了,大老遠趕來,氣咻咻的。”
師娘說她:“你不懂的,你不曉得的,我有話要對他講的。”
其實周雲軒也曉得師娘是不會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的,也沒有什麼要緊的話講,老阿姨也是曉得的,她就有意對師娘說:“你說有話講你又不講,你是不是怕我聽見?你是不是想瞞我呀?你飯呀菜呀屎呀尿呀全是我服侍的,還要瞞我什麼呀。”
一邊說她一邊就笑起來。周雲軒覺得這個阿姨人是蠻好的,師娘由她照管也是比較合適的。後來周雲軒又聽師娘說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師娘就對他說:“雲軒,你回去吧,我曉得的,你不比我,我是吃了飯沒有事情做的,你有事情要做的。”
周雲軒就告辭了,他走出去的時候聽見師娘還在講:“有本事的人,就忙煞,沒有本事的人,就閑煞。”
周雲軒應該說算是比較有本事的人,不過他現在也不很忙,他退休了,醫院裏每個禮拜有半天專家門診,他是要去的,那個半天是比較忙的,找他看病的人比較多。他年紀畢竟老了,手腳畢竟慢了,但是別人想起來,做別樣事情,老了不中用,可是做醫生總是老醫生有經驗,人家看病,總想要年紀大一點的看,尤其是要周雲軒這樣的老中醫,相信他的人是很多的,所以醫院後來就限額掛號。
平時周雲軒就在家裏,有時候有人慕名而來,或是從外地來的,他也為他們診治,並且不收什麼費,因為他是拿退休工資的,不好再另外獲取的。有時候找他的人比較多,他也不收費,別人看了就有點可惜,就勸他去領一份執照,並且現在是有新規定的,退休醫生自己開業,不影響退休工資的。可是周雲軒卻不願意,他看病看了五十幾年,看得有點厭了,他很想歇一歇。
周雲軒從師娘家裏走回去,走了一段路,就累了。路過玄妙觀三清殿,他就過來歇一歇腳。
三清殿前麵的爐台,是很寬敞的。因為三清殿本身是一座氣勢宏偉的道觀正殿,裏麵供了三尊威嚴高大的像,就是三清像。殿前的這個平台,必是要同大殿相配的,所以必是要寬敞一點的。
其實平台不僅寬敞,並且造得十分考究。一律是用大青石築的台麵,石欄杆上都是雕刻了各種石像的,像八駿圖,還有過去戲文裏的故事什麼的,都是雕刻得十分精致、十分活潑的。不過這些雕刻,現在都看不大清楚了,被時光和人磨損掉了。所以盡管說是有吳道子的繪畫石刻,有其他什麼人的手藝,現在是看不見的了,平台中間有一隻鐵鑄的香爐,燒香的人很多,香爐裏的蠟燭,總是不滅的。
清早和黃昏的時候,麻雀在這裏跳來跳去,在白天的時候,這個爐台上,總是有許多老人坐在那裏。老人在家裏無事,就到這裏來湊湊熱鬧,他們喜歡聽馬路新聞,在家裏小輩們是沒有閑工夫和老人談心的。
周雲軒偶爾路過到這裏來坐一坐,所以他就挑一塊人少的地方坐下來。他看見有一群燒香的人走過來,是鄉下的老太太老阿姨,她們都是一樣的打扮,頭上包一條花布頭巾,腰裏束一條繡花的短圍裙,就叫人看出一個地方的民風民俗來。周雲軒從前常常到鄉下去出診,開始是跟先生去,後來就自己去,那時候下鄉都是坐船的,由病家撐一條船上來,接了先生下去。他在鄉下經常看見佩戴青蓬包頭荷花兜的婦女,就覺得她們是很清爽相、很討人喜愛的。
這一群燒香的鄉下婦女走過以後,有老人就說:“現在倒是鄉下人樂惠。”
其他老人都稱是,就議論起來。
後來有幾個老人過去同周雲軒攀談,說從前沒有見過他。周雲軒點點頭,人家又問了他的姓氏,他說姓周,他們就說:“噢,老周。”
周雲軒聽起來很新鮮,很少有人叫他“老周”,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周先生”。
他們又問了他的年紀,周雲軒就報了,還報大了一歲,他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報大一歲。他們聽了就笑起來:“小呢,小呢。”
接下來又問他從前是在哪裏做事的,周雲軒說是醫院裏的,是中醫,他們都點頭稱是。
有兩個老人後來就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他們又領過來一個麵孔蠟黃蠟黃的老人。
這個人癡呆呆地看著周雲軒,氣喘籲籲地對他說:“聽他們說你是做先生的,我這個胸口頭一直發悶,透不出氣來,你幫我看看,什麼名堂,難過煞了。”
周雲軒看看他,心裏有點煩,停了一會兒,他說:“我每個禮拜二下午開門診,你到醫院來吧。”
那個老人撇撇嘴,走開了,周雲軒聽見他們幾個人在議論他:“喔喲,還搭架子呢。”
禮拜二下午的專家門診,周雲軒是必定要去的,中內科專家門診掛三個人的牌子,自然是周雲軒的頭牌,他倘是不去,那兩位撐場麵,是比較吃力的。
逢到門診這一天,周雲軒總是要提早一點到的,在門診室的走廊裏,長排凳上,已經坐滿了病人。有經常請他看病的人,看見他走進來,麵孔上就有了希望,自言自語地說:“周先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