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莊》是《廢都》之後賈平凹創作的又一部重要長篇小說。1998年由陝西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後火爆書市,暢銷於世,引起各界廣泛關注,也引起評論界的爭鳴。繼上海《收獲》雜誌1999年1月3日的西安研討會之後,中國作協創研部、陝西作協、《小說選刊》雜誌社、太白文藝出版社四單位1999年1月5日北在京中國作協十樓會議廳召開了《高老莊》研討會。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陳建功主持了會議。出席會議的中國作協領導有:陳昌本、王巨才、張鍥、吉狄馬加、陳建功、高洪波;四家主辦單位的負責人有:雷達、王愚、馮立山、陳華昌;出席的評論家有:閻綱、白燁、吳秉傑、雍文華、胡平、林為進、季紅真、李炳銀、張日凱、謝永旺、李星、肖雲儒、何鎮邦、葛笑政、李敬澤、孟繁華、周政保、溫儒敏、肖夏林等;出席研討會的新聞出版界人士有:賀紹俊、曲誌林、王小輝、邱華棟、楊少波、陳榮、解璽璋、餘少文、韓小蕙、徐紅、李小燕、餘悅、孫見喜(該書責任編輯,此次活動的策劃人)等;北京大學戴錦華、南開大學劉俐俐也到會作了發言。
陳建功:平凹的每部新作都在讀者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們無須為平凹的作品做多大的鼓吹,這是一次非常嚴謹的認真的研討會,所以我相信在座的諸位會跟平凹一起,總結他這個作品成功的經驗,也可以有好說好,有不足說不足,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抒己見,把我們的會開得充滿活力,要有坦誠相見這種氣氛。
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陳昌本:我讀了賈平凹同誌的這部小說,感覺比起他前麵幾部小說,是一個超越。第一點,平凹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生活,所以感覺到是如魚得水;再一個回到了他最可貴的民眾視覺,他這個視覺真能看出他在為老百姓說話,比起那種居高臨下也好,或者做局外者也好,這就是一個很大的超越,所以他這個視覺就決定了他寫出的東西的深度。第二點,這部小說是按生活的過程寫的,但是它的內容從民族的、家族的文化、道德、世俗觀念的深度寫了農村改革的艱難,甚至擴大開來寫了中國改革的艱難,也寫出了要衝破這些文化觀念的艱難,他寫的比其他許多寫改革的作品都深刻。寫得真是力透紙背,雖然寫的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可是它帶有普遍性,非常真實。第三點,賈平凹小說注意寫人物,這部小說又給我們塑造了一批人物,蔡老黑、菊娃、西夏,還有蘇紅。他寫女性的善良,非常有深度,給我們留下了一批好的藝術形象。第四點就是從表現的角度,這是我自己值得學習的,他重視民族小說的傳統手法,當然他吸收了現在許多東西,但是他在民族小說的傳統手法方麵的弘揚和發展,長於在生活敘事中寫出深度和廣度來,讓你感覺是從容不迫。我自己的感受是八個字:從容不迫,舉重若輕。寫到後來矛盾那麼尖銳,但是敘述起來你感覺到是行雲流水式的,很值得我們學習,現在的小說學這個,學那個,最終我們民族小說的根不能丟,這個對我是深有啟示的。我祝賀平凹同誌寫了這麼一本好小說。
陝西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王愚:這次到北京來,我受陝西省作家協會委托,代表主席團,也代表陳忠實同誌,代表我個人,對平凹的勞作致以衷心的祝賀。平凹這部書,整體的渾然的元氣、漓淋而又鮮活的追求,是平凹的生命體驗和生存意義之所在。子路為老爹過三周年,作家寫人的生死,人的命運,人和人的生命的掙紮和靈魂的交錯,很耐人尋味。這不是一般的敘述而是作家的理解、認知、體驗,在平淡中看出人生,看出人性,這也是平凹追循的鮮麗歸於平淡,纖巧歸於充實。平凹愈來愈觸及曆史的深層。《高老莊》比起以往的作品有所超越,對各種使人類困窘的問題,作家能夠滲透其中,而對未來的召喚卻是鮮活有生氣的,所以平凹能寫出深沉有致的作品。平凹已有多種的文集出版,蜚聲國內外,他對文學的執著不僅是個人的刻苦,也是我們陝西作家的自豪。
太白文藝出版社總編陳華昌:這本書是平凹從去年三月份開始寫作的。在這之前,他經過了很長時間的積累,為了讓他寫得更快一些,我們在賓館給他包了一個房間,他在三個多月的時間就把這部作品最後完成了。我終審後,認為這是平凹寫得最好的一部小說。這本書我們用很好的材料來印製,為了對付盜版,我們用的是仿皮紋作封麵,環襯用我社專用的碎皮紋紙。我們第一版印了20萬冊,在九屆書市上一下子就發光了,同時有五六個版本的盜本書也在各地上市,黑龍江、深圳、上海、鄭州都有人舉報。這個情況可以從一個方麵說明,平凹的這部作品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在我們文學不太景氣的情況下,平凹這本書還如此火爆,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值得研究的現象。
中國作協創研部副主任雷達:現在的賈平凹,早已走出故事,走出戲劇,而走向了混沌,走向了日常性,走向了讓生活自身盡可能血肉豐盈地自在湧動的道路。從《廢都》到《高老莊》,賈平凹的小說觀念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他實現了對現有小說範式的大膽突圍,形成了一種混沌、鮮活而又靈動的,具有很強的自在性和原在性的小說風格。這種風格隻姓“賈”。賈平凹自覺地把日常性作為一種藝術目標來追求。日常性是與突發性、事件性相對應而言的。日常性曾使一些寫慣了情節小說的作者陷入無所措手足的困境。就中外小說史來說,傳奇小說,情節小說、戰爭小說、遊俠和公案小說占了極大的分量,但生活最基本的狀態還是日常性而不是突發性,側重日常性的寫作,往往更能透視生活的真諦,更能抵達生存的深層,難度也更大。《金瓶梅》和《紅樓夢》的成就是多方麵的,但不能不說,它們對日常性的天才把握能力,才是中國小說藝術成熟的標誌。所以賈平凹在《高老莊》中的追求,並非憑空而降,而是他從自身的性情、體悟和對時代生活的感應出發,深思並比較了小說曆史的價值源頭,致力於傳統化、民族化與現代性的結合的一種藝術探索。我們還看到,傳統哲學設定的審美主體和審美特征,美感與美的二元對立,常常造成了作家對生活和存在的遮蔽。因為不是從存在本身出發,而是從理念出發,常使作品的格局與存在的廣大之間相距甚遠。由於太習慣於用邏輯的方式理解生活,忙於為結果找原因,為行為找根據,為性格找特征,為心理找動機,為生活找故事,為故事找懸念,反而使得小說對生存的過程本身視而不見了。賈平凹的追求,似乎強烈地集中到一個目標上,那就是,最大限度地回到生活本身,最逼真地呈露生活的原色原味。技術的痕跡,構思的痕跡,組織的痕跡,中心意識的痕跡,何為主角何為次角的痕跡,在《高老莊》全都消隱了,盡力回歸到無主角,無故事,無始無終的生活,也即一種混沌狀態。在小說中,發生在高老莊裏的事情近乎瑣碎,能拎得起來的無非是年輕的教授子路攜新婚的妻子城裏人西夏還鄉,為亡父做三周年祭,拜望眾鄉親,與前妻藕斷絲連,一邊搜集土話,搜羅古碑畫像磚,一邊介入村社矛盾,替村人排憂解難,卻又無力回天,隻能充當旁觀者,以至鬧到夫婦反目之類。賈平凹不當啟蒙者、教誨者、評判者、布道者,而且連作者自己的主觀化影子也盡量藏了起來,任何的加工和剪裁都會破壞它的原生態。這種追求並不意味著作家主體的無能,或聽任自然主義描寫的泛濫,作家的主體性仍很強,隻是它附著到西夏和子路的身上,用城市人新奇的眼光和歸來者“重溫”的眼光來敘述一切。作家的主體性還表現在對小石頭的設置,對白雲湫、迷糊叔、謠曲的設置,等等。你說他完全按照生活一樣,其實他著意很強,設置這些東西就是要把他的意念貫徹下去。同時,在《高老莊》裏民俗化、民間化、風俗化式的展開,充溢著整個的畫幅,民間天地,民間化的世象、世態、世情,的確是一個巨大的空間。所謂民間視角是與它相對應的另一種視角而言的,現在的長篇我看到更多的是把社會和曆史作為一個龐大的立體的結構來看的。作家們注意縱向的曆史聯係和橫向的現實聯係,或者熱衷於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的立體化的全景式的史詩化的表現生活,這當然是一種高遠的追求。但有不少作家超越自身的能力去概括一個大時代或者概括中國農民的心靈史或者概括中國儒商的心靈史,結果搞得身心交瘁疲憊不堪,相形之下賈平凹顯得技巧得多,他幹脆寫了一個村莊,寫了一群最底層的人,他走近民間,以平民寫平民,在他看來,中國文化固然有各種各樣的觀念各種各樣的表現,但他最深廣的根子還是紮在民間化的土壤中;二是我認為他有一種潛在的史家意識,或者可以叫作野史意識,就是總感到這些民間生活民間趣味,稍縱即逝具有某種永恒性,不留下來很可惜,我說過,賈平凹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型的作家,這裏的保守並沒有什麼貶義,因為他一直在尋找根本尋找靈魂尋找文化根基。讀過《高老莊》的人都說瑣碎然而好讀,那麼原因到底在哪裏呢?除了我剛才談過的混沌性,我覺得還有兩點就是鮮活性和流動性,鮮活性不僅是指具體形象的描寫,而且指的是整體生活的鮮活。賈平凹近來的長篇寫的都是當下的生活,是和時代同步的。這種當下性,由於作者的描寫比較出色,他就帶有一種鮮活性,同時又有具體描寫的鮮活與靈活。我認為這本書最主要的貢獻還是語言的貢獻。在近幾年,平凹的語言特色是幾部小說的最大成就,語言方麵,一個是語言的狂歡,所謂狂歡就是無分主次,無分演員,無分導演,無分主持人和觀眾,大家都是自己語言的主人,大家都在淋漓盡致宣泄語言的快感,小說對話的分量極重。也許在作者看來,對話是民間化的基礎,對話關係是人物關係的最主要關係。我們讀著這部小說,沉浸在語言的狂歡中,忘記了故事,語言本身反而成了審美的對象。再一個是作者對方言的挖掘調度,刮垢磨光,增加生命力,好多的方言,作者都下了苦功,或者通過猜想或者通過查閱,或者通過他的虛構,找到了他的漢語的語詞,如《廢都》裏邊的“潑煩”,放在小說裏大放光彩。方言是最有生命力的一部分古語,穿越了曆史的風塵而保留下來的,所以它本身具有生命力,看一個作家的文化底蘊主要是看語言。《高老莊》最突出的貢獻是在語言方麵。
魯迅文學院教授何鎮邦:從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看,七部裏頭有三部在他創作上是有目標性的。第一部是《浮躁》,八七年得了“飛馬獎”,寫了州河,概括社會情緒很準確,時代精神很強。第二部是《廢都》,《廢都》這部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會留下很重要的依據,不管官方還是外邊洋鬼子怎麼說,這部書在賈平凹的創作中絕對是重要的作品。第三部是《高老莊》,九八年的長篇有分量有特色的並不多,但《高老莊》的確是其中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原因有三點,第一這部書從文化視角、民間視角來觀察生活,他寫子路攜西夏回來這個過程,實際上是一種中國傳統文化、鄉村文化,這在《高老莊》裏邊很濃厚,在這種文化中,西夏是現代文化的代表,西夏到高老莊以後,作家著意展示她和鄉村文化融合的一麵。這是平凹的一種文化理想,他希望現代的尤其是從西方來的現代文化,能被我們傳統的鄉村文化所融化,而不是被西方文化所取代,西夏的意義就在這裏。這本書的文化色彩比《浮躁》更濃厚,而且它表達平凹的文化理想更充分。第二點就是他的民間色彩和時代精神的結合,所謂民間色彩,這部書寫子路作為一個農民兒子到城市以後當了教授,後來娶洋夫人回到鄉下,和農村人交往的過程中,寫風俗很細致包括碑文、建築、街道,具有很濃厚的民間色彩,說明平凹有自覺的民間意識和民間姿態。一個民間視角,一個時代精神,我看中這兩點。第三,這部書比較細致的寫實和小說對生活把握的混沌感,與它的神秘色彩相結合,小說寫到生活方麵寫得很細,完全是風俗化的素描。平凹是個雜家,馬克思主義也通一點,佛家道家也通一點,西方的弗洛伊德他也懂一點,包括榮格的東西,所以平凹思想比較駁雜。所以這部小說不能完全把他看成是寫實,當然也不是純神秘的,把這兩點結合起來,恰好是這部書很重要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