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1 / 3)

後來許大姐突然問她,小萬,你從前就跟向秘書長認識吧。

萬麗從鄉下回來後,整理了座談會的材料,邊整理,覺得自己有許多想法,覺得可以寫成一篇既有實際內容又有一定理論高度的文章。她把自己的想法向餘建芳彙報了,餘建芳覺得不錯。餘建芳告訴萬麗,在機關工作,就是要有主動性和積極性,機關裏有的同誌,會覺得整天無事可幹,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餘建芳自己的體會,事情多得忙也忙不過來。其實這樣的內容,餘建芳已經跟萬麗說過好多次,但每一次都像是頭一次說。餘建芳說,小萬,你剛來不久,就表現出主動性和積極性,很難能可貴,我一定會全力支持你的。但是餘建芳也表示出一點懷疑,她說,你開了一個座談會,就能寫出文章來了嗎?萬麗說,我已考慮過,如果決定寫這篇文章,我還要下去的。餘建芳說,你剛來,這篇文章到底應該怎麼寫,科裏就不作安排,你自己看著辦,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萬麗說,我知道了。

萬麗忙了一陣,把文章的初稿寫出來了,就交給餘建芳看,餘建芳接過去,先是感覺到了紙頁的厚薄,一下子翻到最後一頁,看了最後一頁的頁碼,說,呀,你寫了這麼多?接著回過來一眼看了標題《鄉鎮女幹部的心理弱勢》,便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為什麼隻寫弱勢呢?萬麗說,那天的座談會,主要是談的這個。餘建芳說,這不大好,事物都有主次之分,我們不能隻看次要不看主要,小萬,你不會覺得鄉鎮婦女幹部的弱勢是她們的主要問題吧?萬麗說,當然不是,但就我這篇文章而言,我是專門寫這個問題的。餘建芳說,這樣寫我不同意,要寫就應該寫全麵的,既寫弱勢也寫優勢,既寫優勢也寫弱勢,這才是辯證法。萬麗麵子上有點過不去,說,我們在大學裏學過哲學,學過辯證法。這話說得不大好,因為餘建芳沒有上過大學,好像萬麗瞧不起她似的。萬麗話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說得不好,好在餘建芳並沒有往心上去,不過她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說,學過辯證法不一定就懂辯證法,辯證法更多的是在實踐中體會出來的,小萬,我建議你重新寫一稿,盡量全麵地反映鄉鎮婦女幹部的情況。萬麗說不過她,但心裏有點別扭,覺得餘建芳雖然嘴上說鼓勵她的積極性,但對她的第一篇文章就持全盤否定的態度,是不是有意在刁難她?萬麗跑到許大姐那裏,想爭取許大姐的支持,不料許大姐卻不支持她,說,小萬,餘科長的考慮是有道理的。萬麗急著說,但是那天的座談會上,大家談得比較多——許大姐笑眯眯地抬了抬手,不經意地阻止了萬麗一下,說,是的,那天的座談會,正因為談了這些負麵的問題,才會開得那麼熱烈,但是小萬你想想,你也是女同誌,我也是女同誌,平心而論,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我們的工作中,到底是弱勢多還是優勢多呢。萬麗啞口無言。許大姐又說,再說了,雖然大家談弱勢談得多,但你寫文章,總要有自己的觀點,你的觀點,不會是覺得弱勢是好事情,要大張旗鼓地宣傳吧,是不是,小萬?你也一定是希望我們的婦女幹部克服弱勢,增強優勢,是不是?萬麗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許大姐笑了,最後說,這不就行了。許大姐拍了拍擱在桌上的萬麗的稿子,回去再改一稿,相信你能寫好,來一個開門紅。

萬麗回去細細想了一想,覺得許大姐的話是有道理的,心裏對餘建芳的一點看法也消除了,她重新擬了題目:《鄉鎮女幹部的心理優勢和弱勢》。餘建芳看過後,沒有再說什麼話,稿子就送到許大姐那裏去了。許大姐在文章上批了兩行字:“這是一篇好稿子,發下一期《婦女通訊》。”

萬麗受到鼓勵,積極性高漲,很快又寫出了第二篇,《農村女黨員的素質》。這兩篇文章在市婦聯自己的內部刊物《婦女通訊》上發表後,很快都被市委辦公室辦的《情況通報》轉載了,其中鄉鎮女幹部心理問題的那一篇,發在那一個欄目的頭條,還加了“編者按”,是上了規格的。許大姐看到萬麗,拉著她的手,高興地說,小萬,市委向秘書長,那天還專門向我打聽你的情況呢。伊豆豆特意跑到這邊辦公室來,說,萬姐,請客吃糖。餘建芳說,小萬寫出好文章,給我們婦聯爭了光,應該你請她吃糖。伊豆豆說,到底一個科的,胳臂肘子總是往裏拐啊。伊豆豆走後,餘建芳鄭重地對萬麗說,小萬,你還年輕,剛開始寫文章,我提供一點意見。萬麗說,你說。餘建芳道,一定要力避華而不實的不良文風。萬麗正沉浸在喜悅中,不愛聽餘建芳的話,覺得餘建芳小心眼,不平衡,挑她的刺,她心裏不服氣,針鋒相對地說,我覺得我這兩篇文章的優點就是實在。萬麗說的也是實在話,尤其是寫《鄉鎮女幹部的心理優勢和弱勢》一文,她先後幾次去基層,除了開會聽取意見,還一家一家地跑鄉鎮婦女幹部所在的鄉鎮機關、鄉鎮企業、跑她們的家,甚至跑到她們在農村的老家、娘家,搜集了大量的事實,傾聽她們的聲音,也認真聽取別人對她們的看法和想法,最後才寫成了這篇文章,在市委《情況通報》的編者按中,還說“材料翔實,行文生動”,餘建芳卻說她華而不實,萬麗不能接受,說話有點用意氣。餘建芳沒想到萬麗跟她頂嘴,聽了也有點不高興,說,小萬,你才寫了兩篇文章,就驕傲,那可不行。萬麗氣不過,不客氣地說,文章不在多少,有的人寫二十篇二百篇,水平還是臭水平,想驕傲也驕傲不起來呢。餘建芳愣了一下,忽然就哭起來了。餘建芳是前些年從基層提拔起來的幹部,曾經在公社和縣裏做過通訊幹事,也寫過一些文章,要不然也不會放在宣傳科,但畢竟不是科班出身,沒有正兒八經學過怎麼寫文章,都是在實踐中自己摸索出來的,摸索得對摸索得不對,她自己恐怕也不怎麼明白。人家背後都說,餘建芳的文章太幹巴,隻有觀點,沒有文采。餘建芳當然也知道別人對她的看法,所以,萬麗的話是戳在了餘建芳最痛的地方。更何況,萬麗的文章一開始就受到那樣的重視,一下子顯示出她大大超越餘建芳的優勢來了,餘建芳來市婦聯好多年了,和市委向秘書長,也見過好幾次,一起開過會,聊過天,但向秘書長心裏,根本就沒有留下她的一點點印象,萬麗才寫了兩篇文章,向秘書長就來打聽情況了。餘建芳是個克製自律的女同誌,從來不放縱自己的感情,這時是到了傷心處,淚水嘩嘩地流淌下來。萬麗卻是有嘴無心,她也並不很了解餘建芳的過去和這些年的經曆,隻是覺得餘建芳小心眼,就直話直說了,想不到餘建芳哭了,她倒有些手足無措了,但想想是餘建芳先來惹她的,她沒有科長的胸懷,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兩個人就悶著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