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伐羅終於放下經卷道:“老僧不能再為你讀了,你的記性太好了。”
玄奘心中不解,他的記性固然很強,但能夠僅聽一兩遍就記個差不多,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這些經卷他已經在啞巴狀態下研究了大半年,早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基本上能夠將聲音與文字對應上。
有些單詞肯定是重複出現的,這些重複出現的單詞,他自然能夠迅速記住。
還有就是,在聽第一遍與第二遍之間,玄奘用了三天時間進行消化,除了確定哪些詞會讀,哪些詞不會讀以外,他還在尋找著發音規律!
因為字母文字的發音是有規律的,找到了發音規律,後麵就更簡單了。
這個時候再請伊伐羅讀第二遍,記住一些不太常見的單詞,同時再次確認自己找到的發音規律。
他感到自己獲益非淺,不僅僅是語言上的收獲,對經文本身也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心中對這位異族老僧充滿感激。
可是,對方的反應卻令他大惑不解。
“師父是說弟子悟性不足嗎?”他小心地問道。
伊伐羅笑了:“小菩薩的悟性已經可以通神了。”
“那您……”
一陣沉默,老胡僧終於下了決心,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這不是天竺梵文。”
這句話很輕,聽到玄奘耳中卻不吝於一聲響雷,直接把他給炸蒙了:“不是梵文?那……那是什麼文字?”
“我沒說不是梵文,”伊伐羅糾正道,“我說的是,不是天竺梵文。”
玄奘有些不解:“這有分別嗎?”
伊伐羅認真地點頭,隨即喟然長歎:“梵文是天竺的雅語,自孔雀王朝起,隨著阿育王的征戰向外傳播,那時,周邊的很多國家都還有沒有自己的文字,紛紛以梵文相代。到了貴霜王朝,影響就更遠了……”
“於是佛教也便隨之傳播到了這些國家?”玄奘很驚奇地問道,“這不是很好嗎?佛法通過梵文直接傳播,連翻譯都省去了。”
“好是好,但這些文字與佛法一樣,在不同的國家都走了樣。”
“走樣?”玄奘一時有些怔忡,“為何如此?”
“因為當時各國雖無文字,卻有語言,”伊伐羅解釋道,“文字總歸要與語言相適應。”
玄奘明白了:“所以,很多傳入漢地的梵本雖是梵文書就,卻已不是天竺梵文?”
伊伐羅點了點頭,指著麵前的抄本道:“這是西域梵文。”
玄奘沉默了,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八戒大師從於闐抄回的於闐梵文本。
“那麼老師父您給弟子讀的是……”
“老僧一開始確是照著這上麵讀的,”伊伐羅看著那抄本苦笑道,“後來覺得,應該將其轉換為正宗的天竺梵文,於是有些地方就轉了。可惜老僧年事已高,很多地方記不真了。況且,這經文也不是全本,而是刪略本,是以讀起來有些吃力。”
難怪!自己請求他讀第二遍的時候,他顯得有些猶豫呢。玄奘不禁覺得有些歉意。
其實伊伐羅確實是可以將天竺梵文的原本的這部分背給他聽的,但與麵前這西域梵本相比,需要大量的增刪和改變,而他並不想這麼做。
若讓麵前這個青年漢僧看著西域梵本,聽的卻是天竺梵文,隻怕更容易感到困惑和無所適從吧?
要命的是,這漢僧幾乎是過耳不忘……
“老僧不能再為你讀了,因為這會毀了你,”伊伐羅終於下決心道,“如果小菩薩願意,老僧可以教你一些天竺梵文。日後若有機緣,你當親眼看到這些經書的原文。”
玄奘心下感動,立即合掌稱謝。
玄奘與伊伐羅相處半年之久,得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他的想象。不僅是知識和語言的獲得,更重要的是眼界的獲得。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兩個國家兩種語言係統是如此的不同,這種不同絕不僅僅是把如來稱作“多陀阿伽陀”那麼簡單,而是從構詞到語法,再到組成句子的方式,乃至整個思維模式上的完完全全的不同!
此時,伊伐羅的身體已經完全康複,與玄奘建立起了亦師亦友的關係,他甚至開始用梵語同玄奘對話,這對玄奘的梵語能力提升極大。
更為重要的是,這個異國老僧的一些思維方式,為玄奘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他驚喜地發現,有些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其實隻需換一個角度想想,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玄奘對佛國天竺越發向往,有時會提起西行求法的可行性,伊伐羅就會用梵語問玄奘:“你知道天竺離這裏有多遠嗎?”
玄奘答道:“不知道。不過隻要有路,走一程近一程,終歸能到吧。”
“那要是沒有路呢?”伊伐羅問。
玄奘笑道:“怎會沒有路?佛法是怎麼傳到中國來的?不就是靠人傳過來的嗎?人走過的地方就是路。既然佛法可以傳過來,玄奘自然也可以走過去。”
聽了這話,伊伐羅不置可否,“嗬嗬”地笑了起來。
所以玄奘也不急著回空慧寺,一老一小就在這山間竹庵中說著“天書”,其樂融融。
伊伐羅有時也會下山,到附近的茶肆裏要上一壺茶喝,他非常喜愛中原的茶葉,說在他的國家,就喝不到這麼好的東西。
茶肆裏的人一看,這不就是玄奘法師救的那個模樣古怪的老頭兒嗎?幾個月前還半死不活的,現在又活蹦成跳的了?於是都到他的身邊問東問西,但這位老胡僧卻不怎麼喜歡搭理別人,也從不說自己是從哪個國家來的,要到哪裏去。
轉眼又到了冬天,臘八這天各大寺院都要舉辦慶祝佛陀得道日的法會。
玄奘對伊伐羅道:“老師父,您現在的病已經好了,想不想隨玄奘去空慧寺,參加法會?”
伊伐羅搖了搖頭,道:“誦經才是對佛陀最好的紀念。”
玄奘說道:“好吧,那弟子就在這裏陪您誦經。”
伊伐羅微笑頷首。
“可是……”玄奘又道,“梵文經典我隻會那幾卷,別的就得用漢文誦讀了。”
伊伐羅道:“老僧可以再教你一部,真正的天竺原經。”
看到這個年輕人驚喜的目光,他的心情也頗為愉快,道:“老僧自幼受持一部短經,名喚:三世諸佛心要法門。雖然經文很短,卻極為靈驗。這次來中原,不幸染上惡疾,本以為必定客死異鄉,不想竟遇到了小菩薩,救我性命,想來也是此經的護佑吧。”
玄奘笑道:“伊伐羅師父,您教給玄奘的梵經最為殊勝。玄奘有幸得遇師父,才是累世累劫修來的殊勝因緣,救命之事,休再提起了。”
伊伐羅欣慰地點頭,迦趺而坐,開始口誦梵經。
這一次沒有文字,隻是口授。
有了前麵那些西域梵經打下的底子,有了與伊伐羅這幾個月的相處,玄奘對這部小經的感覺就顯得格外敏銳。他凝神靜聽,待那老胡僧誦完兩遍,已將梵音牢牢記在心裏。
“多謝老師父,弟子記下了。”玄奘合什稱謝。
“到底是年輕人啊,”伊伐羅感歎著說道,“腦子好,記得快!老僧當年可是聽了不下百遍才勉強記下,想來此經當真與小菩薩有緣。”
玄奘也覺得此經與自己有緣,雖然他還不知道經文的意思,甚至連原文都沒有看到過,但是誦讀此經,仍然覺得一股清爽自在的感覺遍布身心。
他又將此經誦念一遍,從伊伐羅那驚奇的神色中,知道自己沒有念錯,不禁歡喜萬分,合掌拜謝道:“老師父授經之德,玄奘沒齒不忘!”
臘八這天一大早,玄奘起身先熬了粥,盛上一碗供在竹庵中臨時設下的佛龕前,然後自己做早課。
早課後,他把剩下的粥盛出來,便去叫伊伐羅出來吃飯。
這時候,他才發現老胡僧不見了。
在他的床上,玄奘發現了一片長條形的寫滿梵文的樹葉,大約半尺來長,四指寬。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樹葉,是因為那上麵有很多或粗或細的紋路,類似樹葉的筋脈。
玄奘小心地拈起這片樹葉,感覺輕若無物,至於上麵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一看就明白了——這便是伊伐羅口授給自己的那篇《三世諸佛心要法門》。
而這片樹葉顯然也不是中原的植物,難不成是真正的貝葉經?
玄奘小心翼翼地將這片貝葉翻到背麵,立刻發現,上麵竟歪歪斜斜地寫著幾行漢字——
為法忘體,甚為稀有。然此去天竺,十萬餘程。道涉流沙,波深弱水。朝行雪嶺,暮宿冰崖。樹掛猿猱,境多魑魅。路途多艱,去也何如?我有三世諸佛心要法門,師若受持,可保來往。
緊接著下麵是一首佛謁:付汝般若舟,慈悲度一切。普賢行願深,廣利無邊眾。
這首佛謁的大概意思就是:我送你一條智慧的小船,讓你能夠發慈悲心普渡一切眾生,希望你能像普賢菩薩一樣知行合一,發大誓願,利益無邊眾生。
這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到底是要鬧哪樣啊?玄奘心說,你這個老師父,連中國話都說不利索,自己走了也不吱一聲,可別出什麼事啊!況且這大冬天的,你有什麼地方可去嗎?
玄奘越想越不放心,立即下山去尋。
走了幾家老僧常去的茶肆,都說沒見著。
茶肆裏的老板、夥計見玄奘一臉擔憂的樣子,都安慰他說:“法師不用著急,那老和尚人老成精,沒人害得了他!再說他一個胡人,能大老遠地跑到中國來,走路的經驗絕不會少,不會有事的。”
玄奘又委托一些居士幫自己找,也沒找著,這個奇特的老胡僧仿佛人間蒸發了。
再看他留下來的東西,就隻有一部梵文短經,也沒說自己要去哪兒,看來是不想讓玄奘去找他了。
外來的遊方僧人通常都有幾分孤僻,否則也不會背井離鄉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或許伊伐羅覺得,自己教給玄奘的東西已足以報答救命之恩,那麼隨緣而來隨緣而去,不需要解釋什麼。
玄奘隻能歎口氣,雖然心中有些失落,他還是很快地調整心情,開始研究這部寫在貝葉上的《三世諸佛心要法門》。
這是一部他既能看到文字又知道發音的梵文經典,而且按伊伐羅的說法,是真正的天竺梵文。因而對玄奘來說,具備極高的研究價值。
山間竹庵,昏黃的油燈下,那片略呈淡黃色的貝葉經擺放在書案上,細細的葉脈清晰可見,仿佛還帶著生命的氣息。
這是來自遙遠佛國的氣息——那個曾經以為僅存在於傳說中的遙不可及的西方佛國,就這樣在他的麵前生動起來。
玄奘執一枝細毫,比照經上的文字,照貓畫虎地將上麵的梵文抄錄在一張毛邊紙上,抄完後又細細對照一遍,確定無誤後才放下筆。
他在心中默誦了一遍老胡僧所授的梵音經文,再與眼前原文逐一比對,思忖著其中的含義……
不知不覺,燈油燃盡,“啪”地一聲熄滅了。
奇怪的是眼前並未變黑,經文仍曆曆在目。玄奘抬起頭,這才發現,天不知何時已經大亮了。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欞,一股帶著新鮮露珠的草木香氣撲麵而來,令他的精神不覺為之一振!
窗外山風陣陣,鳥鳴啾啾,佇立窗前,深深吸一口清晨寒冽的空氣,隻覺得胸中無比的暢快。
一夜未眠,他卻不覺得疲累,內心隻有一個熱望,想要對這天地山川暢懷一訴的熱望!
太陽升到樹頂上了,石壁上的霜已經開始融化,朝陽溫潤的金光籠罩著山間的林木,也遮蓋住了布滿落葉的山路。
玄奘踏著覆霜的苔蘚走出竹庵,來到一座小小的石台上。
他清秀的麵龐顯得恬靜淡泊,一襲寬大的僧袍被這浩蕩的晨風吹得鼓蕩起來,呼呼作響,竟與周遭幽靜的山林,清亮的鳥鳴,極為和諧。
眼前,群山綿延如海,似佛法哲理般浩瀚廣闊,又深遂莫測。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也沁入到群山巍峨的形態之中,引證著自然和人生的不可思議。
就在這波動的山間霧靄之中,玄奘輕抬衣襟,趺坐下來,進入禪定。
他背後的那座山間小庵,在清晨的霧氣中似隱似現,如同一個孤獨的靈魂在努力地掙紮,想要掙脫大地,向無限的太空飛翔,尋找永恒的棲身之地……
一個多月後,玄奘感到自己對梵文以及這部短經有了更多的了解,於是他開始著手翻譯。
這是玄奘一生中翻譯的第一部佛經,這部處女作同時也是他的代表作,是中國佛教史上極其重要的經典!
伊伐羅稱其為《三世諸佛心要法門》,玄奘將其譯成漢語,命名為《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簡稱:
《心經》
此經據說極為靈驗,因為在後來的西行路上,玄奘經常把這部《心經》拿出來背誦——
每遇厄難,便憶而念之四十九遍,皆獲護佑,有如神助。
其實,單用靈不靈驗來評價這部《心經》,實在是貶低了這部經。
這是佛教經典中篇幅最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部佛經,是六百卷《大般若經》的精髓之所在。從它轉梵為漢的那一天起,千餘年來一直流傳不衰,成為中國佛教文化史上最重要的元素,也是小說《西遊記》中唯一原文抄錄的一部佛經!
《心經》的漢譯本有十一個版本,常見的有七種,名稱各不相同。
在這些譯本中,以玄奘的譯作最為通行。其文字簡潔流暢,節奏分明,朗朗上口,易於持誦。在中國佛教各宗各派中,皆被選入朝暮課誦。
一千三百多年的時間裏,它不僅是佛教徒和居士們的必誦之經,甚至很多民間人士也喜歡誦讀。
很多人以為,《心經》是玄奘從印度取經歸來後,在長安城組建譯場時翻譯的。甚至有人認為,是在李世民病危時,玄奘專門為彌留之際的皇帝翻譯的。
但是,近些年來的發現,否定了這個說法。
由於奘譯《心經》最為簡短也最為流行,所以曆朝曆代有很多人都喜歡抄錄,這些人中不乏名人。據說抄寫《心經》有大功德,因而有很多帝王和學者都曾專門手抄《心經》,流傳於世。
而最近發現的最早的手抄本《心經》,是唐代著名書法家歐陽詢抄寫的。
這部《心經》的手抄本流傳至今,落款上清清楚楚寫的是貞觀九年,也就是公元635年。
玄奘於貞觀元年秋天起程從長安出發,直到貞觀十六年才起程回國,貞觀十九年到達長安。而歐陽詢則在貞觀十五年,也就是玄奘回長安的前四年就已經去世。
也就是說,這部流傳千年舉世聞名的《心經》,乃是翻譯於玄奘離開長安之前!
事實上,到貞觀九年歐陽詢抄寫《心經》之時,這部佛經的中文版已經在全國大規模流行了。而在那個交通和通訊技術都不發達的年代,要使一部作品大規模流行,是需要時間的。
奘譯《心經》有很多顯著的特點。
第一個特點是,去掉了佛經中必有的序分與流通分。
這麼做,一方麵更加突出了經文的主體內容,另一方麵又模糊了具體的說法境界。
或者說,他根本就是要讓人們將這部經當作咒語來使用。
比如,遇到危難之際,一張口:觀自在菩薩……要比一張口:如是我聞,一時……來得更加直截了當,信仰的願力也會更大。
這也間接證明了此經是玄奘獨立翻譯的,而不是通過譯場。否則他決不可能將序分和流通分整個去掉。要知道,他譯場中的那些助譯大德可不是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