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學貴經遠(文)(1 / 3)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初春的一個淩晨,寺院的晨鍾尚未敲響,忙了一天的人們也都還沉浸在濃濃的睡夢之中……

空慧寺,一間寂靜的禪房內,玄奘將一封書信輕輕折好,放在長捷兄長的床邊。

隨後,他背起簡單的行囊,悄然離開空慧寺,朝遠處的錦江走去。

當他在老胡僧伊伐羅留下的那片貝葉經上讀到那四句神秘的佛謁時,就已經在計劃這一天了——

伊伐羅顯然是一位來自遙遠國度的人,是什麼原因讓他背井離鄉,險些客死在這天府之國的異地他鄉?他後來又去了哪裏?為什麼要寫下那四句謁語,讓他這個後輩能夠“廣利無邊眾”?

所有這一切玄奘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這位菩薩既然可以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中原傳播佛法,自己難道連一個蜀地都走不出去嗎?那麼,菩薩又為什麼要將這“般若之舟”付於自己呢?

江邊的碼頭上,幾位荊州客商正焦急地等待著他。這幾日,玄奘已經將自己想要浮江而下,遊曆荊楚,北上趙州的打算向他們說了,對此,客商們熱烈響應,甚至當他們得知玄奘沒有得到官府審批的過所和公驗時也毫不在乎。

他們告訴玄奘,大唐關禁,在邊境或各割據勢力接壤之處,執行得確實嚴格,至於國內各地區間的行止,其實頗為寬鬆。

“法師根本不用擔心!”一個年輕客商大聲說道,“依《唐律疏議》,私度關者,最重不過‘徒一年’,如果有人具保,還可減刑或者改收罰金。像法師這樣的,給予豁免也說不定呢!本來嘛,一個和尚,隻要有廟願意收留,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又礙不著誰的事兒!”

另一名年紀大些的商人則要穩重得多:“要我看,法師無過所和公驗,想要出川確實不易。不過若有人願意結伴,倒是可以一試的。”

“我願意!”那個年輕商人立即說道,“過幾天,我們正要再往荊州去運一批貨,法師就與我們搭伴同舟好了。嘿,你們說呢?”

他把臉轉向另外幾個商人,商人們都在旁邊點頭表示同意。

玄奘大喜,當即與眾人約定時間在錦江碼頭見麵。

這是玄奘生命中第一次不辭而別。

商船在錦江之上緩緩航行,河麵的流光在陽光的照射下優雅地晃動著,如同一匹碧綠色的綢緞。一群織錦女工正在江邊濯錦,那剛剛織好的蜀錦經過江水的濯洗,色澤更加鮮亮,就像一片燦爛的朝霞映在江中。

玄奘站在船舷邊,默默地望著這快速後退的一切。

如蜀錦一般美麗富饒的成都平原,再見了!

船行到了岷江,十日後又進入波濤滾滾的長江。

同行的客商們告訴玄奘,順著長江向東航行,途經橫切巫山的壯麗險峻的三峽,很快便可到達三楚大地。

“從益州到荊州,行船差不多要半個月,”那名鼓動玄奘私度關的年輕客商眉飛色舞地說道,“最難行的就是前麵的峽穀了,山高峽長,水流湍急,特別是經過瞿塘峽時,必須緊貼峽穀航行百裏,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撞上礁石!”

“法師別聽他瞎掰扯,”那位年紀大些的商人輕捋胡須,慢悠悠地說道,“年輕人就喜歡誇大其詞。我們往返長江水路已有多次,三峽雖險,卻也沒他說得那麼邪乎,隻要行船小心一些就不會有事,法師不用擔心。”

玄奘微笑點頭,他此刻心情極佳,看著兩岸連綿不絕的不老青山,望著滿眼令人心情舒暢的碧綠,隻覺得天地之間無一處不是佛國,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夜裏,一輪彎月倒映江中,給萬裏長江更增添了一分靜美。玄奘靠著船舷,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們。

這彎彎的月亮,就是蜀地的化身吧?抑或是長捷兄長和眾位法師的化身?

想到長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便在他心頭激蕩。

出家前,玄奘一直將這位佛門兄長看成是自己的榜樣和引路人;出家後,兄長也一直像父親一樣照顧著他。

長捷始終認為,四弟的人生之路會同自己一樣——從行者到沙彌,再受戒成為比丘,繼而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法師,日後若有機緣,或可住持一座寺院。兄弟相伴,學佛修行,共同進益,確是一件樂事。

事實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玄奘自己也這麼認為。

然而現在他明白了,世上沒有相同的兩條河流。

“法師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在看月亮嗎?”那位老商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後,問道。

“是啊,”玄奘感歎道,“這月兒也有靈氣,它像是知道玄奘從此便要遠去,不知何日方能再回蜀地,因此一路之上都來伴隨,為玄奘送行……”

老商人哈哈大笑起來:“法師到底是個讀書人,雖然出家,卻還帶著幾分書生氣,看到月兒也能生出這許多感傷!其實這天地之間,哪裏沒有月亮呢?”

不錯!天下處處有江水,時時有明月,我又何必感懷?

玄奘回轉身,朝這位頗具佛性的老商人深施一禮。

又行了數日,眼前開闊的水路突然變得狹窄起來,滔滔江水被兩岸的群山擠壓得暴烈異常,江水轟鳴如鼓,掀起層層白浪奔騰東去,氣勢磅礴!

不用說,這便是那驚心動魄的七百裏三峽了。

玄奘站在船頭上,迎風而立,任三峽的風吹入他的廣袖,鼓蕩起身上的僧袍,情不自禁地誦起酈道元的《水經注》中記載的詩句: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

中國文化是山水文化,古來聖賢都十分重視山水遊曆,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並為一個個自然景觀賦予了文化的特殊美感。

人,飄逸於叢林原野,漫遊於名山大川,逍遙於天地懷抱,心靈便很容易進入到物我兩忘的空明境界,從而使性情得到升華。

玄奘此時便沉浸在這種情感之中,商船正在浪濤急流之中上下顛簸,不僅未讓他覺得驚險,反倒有一種要長出翅膀,淩雲飛渡的感覺。

出了三峽,便是荊門,荊門山和虎牙山南北對峙,長江從兩山之間流過,天地忽然間就開闊了許多,崇山峻嶺似乎一夜之間都消失不見了。

玄奘回過頭,朝來路上望了又望,卻再也望不見連綿的巴山,隻有那變化多姿的楚雲,在煙水蒼茫的江麵上飄蕩。

碧綠透明的江水,依然是錦江的顏色。翹首東望,江水遙接天邊,那天水相接處便是大海吧?那海雲升起的地方,會出現傳說中的海市蜃樓嗎?

此時的玄奘怎麼也不會想到,他與長捷兄長這一別,從此便是天各一方,再也沒有機會見麵……

荊州便是當年陳慧曾擔任過縣令的江陵。

時隔多年,重新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古城牆,玄奘的心頭頓時升起一股悲愴之感,幼時往事曆曆在目……

古城猶在,親人卻早已化做塵土,一念及此,心中便不禁隱隱作痛。

“阿彌陀佛……”他輕誦佛號,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荊州名刹天皇寺內,一場法會正在進行。

突然,一小僧來報:“成都空慧寺玄奘法師請求掛單,知客師父要我來稟報住持。”

住持大喜過望,立即站了起來:“這是佛光降臨荊州啊,快快有請!”

原來,荊州自晉代以來,重佛的風氣就極為濃厚,無論道俗均虔信佛法,隻要是僧人設壇講經,百姓們便會前去傾聽供養。

天皇寺更是當地第一大寺,東晉法顯、覺賢諸大德均曾在此駐錫譯經,之後南齊的劉虯又在此著《善不受報頓悟成佛義》;

此外,這裏又是三論學派僧侶薈萃之地,天台宗圓熟教義之所在。

然而近些年來由於戰亂,高僧流離,加之梁帝蕭銑盤踞江陵之時,長江水運被阻多年,致使佛法鼎盛不再。

而蜀中高僧玄奘之名早已遠播至長江中下遊一帶,荊州僧俗更是聞名已久,深盼能夠親聞經筵。卻不曾想他能夠出蜀入荊,到天皇寺掛單,難怪住持喜出望外,立即宣布暫停法會,帶領闔寺僧眾出門迎接。

玄奘到天皇寺的目的是為了度夏,順便與荊州眾法師共同參詳、討論各種佛學問題。他學問廣博,為人又極謙遜,因而深受荊州僧俗的欽敬,紛紛邀請他開席講解經論。

於是,玄奘便在天皇寺設壇開講《攝大乘論》和《雜阿毗曇心論》,這兩部經論均是玄奘極為熟悉的,講起來便如水銀瀉地,滔滔不絕,具有非凡的感染力,令聽者如癡如迷。一時間,荊楚名僧聞風會聚。

此時的荊州由漢陽王李瓖都督暫管,他是唐朝宗室,又篤信佛法,聽說玄奘法師在天皇寺講經,便親率群僚及僧俗有德之士,前來聽講。而這些人中,頗有一些佛學底蘊強的,每當玄奘講完一段,便會立即提出問題,質疑問難。

玄奘一一作答,他神態幽邃,辭氣清雅,風采灑落,四方道俗無不為之傾倒讚歎,每天前來請益問法的人絡繹不絕。

對於前來問法的人,玄奘都很認真地做了解答,他善於從淺顯處入手,故事和譬喻時常出現在口中,因而顯得應對自如,又能令人聽得清楚明白,一時間譽騰荊州。

這位青年法師非凡的氣質和才華讓李瓖敬慕不已,當即皈依到他的門下,並一再懇求玄奘留在荊州弘法。

然而玄奘內心仍惦記著漫漫求法之路,他在荊州已經住了半年,《攝論》、《毗曇》均已連講三遍,如今嚴冬將至,他不想再停留了。

一日講經完畢,漢陽王李瓖又到禪房內請教經義,玄奘趁機將自己想要遊曆四方,向各地名宿請益的心願跟他說了,李瓖心中頓生敬意,當即為玄奘簽發了過所和公驗,這使得玄奘終於可以自由地在國境內遊學四方,尋師訪道了。

臨行前,李瓖又向玄奘施舍巨財,以做盤纏。加上來自各界的布施,各種供養一時堆積如山,而玄奘卻一無所取,依然隻身雲遊,沿江東下……

在蘇州,玄奘拜訪了當地名僧智琰法師。

智琰法師,字明璨,是隋代佛教“成實派”的代表人物。玄奘在四川就聽說過他,知道他是蘇州東寺的住持,不僅精通成實學派,而且對《涅槃》、《法華》、《維摩》等經典的研究也都極為深厚,名噪一時。聽說他每個月都要在寺中集會一日,建齋講經,聽講的信徒有五百多人。

玄奘對這位老法師仰慕已久,因此一直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同他結個法緣。

現在這個機會終於來了,沿長江一路參學的玄奘一到蘇州,立即就去智琰法師所在的東寺掛單。

智琰本性謙遜隨和,與玄奘一見如故。本來他也隻是把玄奘當成是一個聰明好學的小沙彌,可是沒過幾天,這位“小沙彌”的學問就讓智琰法師感到了驚訝,他決定召集一批江漢名僧來與玄奘討論佛學,實際上也是想試試這位少年才俊到底有多大本事。

說到辯經,玄奘自然是毫無異議,更不懼怕。他本來就是個參學僧,辯經既是他的強項,也是學習的方式。他願意通過激烈的辯難窺見法理。

古代的學術辯論不僅講口才,還講修辭與氣度。這方麵魏晉時期的風範堪稱是千古楷模。

《高僧傳》中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沙門道恒頗有才力,常執心無義,大行荊土。竺法汰曰:此是邪說,應須破之。乃大集名僧,令弟子曇壹難之。據經引理,折駁紛紜。恒仗其口辯,不肯受屈。日色既暮,明旦更集。慧遠就席攻難數番,問責鋒起,恒自覺義途差異,神色漸動,塵尾扣案,未即有答。遠曰:不疾而速,抒柚何為?坐者皆笑。心無之義於是而息。

漢傳佛教的辯經都是對坐論道,講話要不疾不徐,神色要不慌不忙。道恒隻是“神色漸動,塵尾扣案”就輸了,惹得“坐者皆笑”,若是有人急赤白臉,肯定就更招人笑話了。

在這場由智琰法師組織的法會上,眾僧執經辯難,玄奘從容應對,不時妙語連珠,引得眾人嘖嘖稱讚。

聽著玄奘與眾人辯經,智琰法師初時還很鎮定,但很快便汗不能禁,未等眾人辯完,他便獨自一人回到禪房,悶坐不語。

弟子們關切地前來詢問,老法師竟悲歎一聲道:“豈知桑榆之末光,而得見太陽初運暉!”

言畢潸然淚下,一種老之將至,有心無力的感慨油然而生。

自此以後,智琰法師就對玄奘執禮甚恭,而玄奘對智琰法師也極為尊敬,兩人遂成忘年之交。

公元625年秋,玄奘離開蘇州,轉而向北,邊走邊學。

在相州,他師從慈潤寺慧休法師學習《雜阿毗曇心論》,用了八個月時間,研究小乘毗曇學。

慧休法師常對人稱讚道:“玄奘法師的才學當真少見得很,他的領悟力恐怕沒有人能比得上。”

公元626年春天,玄奘告別了慧休法師,北上趙州,掛單在觀音院,終於見到了大名鼎鼎的道深法師,並拜道深法師為師,研習《成實論》。

這部論著是印度小乘佛教最後的經典之一,也是由小乘過渡到大乘空宗的一部重要著作。此論大約二世紀中葉寫成,經鳩摩羅什譯成中文後,影響甚廣,在南朝齊、梁、陳間,逐漸形成成實學派。

隋朝時期,隨著天台宗的興起,成實學派漸漸衰落,而道深法師卻是此學派的大師。

在趙州觀音院,玄奘整整十個月足不出寺,白天向道深法師討教疑難問題,晚上挑燈夜讀,很快便理解了《成實論》的要義和精髓。

道深法師也非常喜歡玄奘,對他深厚的佛理和出眾的悟性讚不絕口。

一日早課完畢,法師將玄奘請到自己的禪房,兩人麵對麵坐下,許多沒有說話。

還是玄奘先開了口:“師父有什麼訓示,請盡管道來。”

道深歎道:“玄奘法師,你千萬不要這樣講,你雖年幼,學識卻不在我之下。老衲今日確有一事,萬望法師勿要推辭。”

玄奘合掌道:“師父請講,弟子自當盡力而為。”

道深歎道:“法師來我寺中,已近一載,這裏的情形想必你已知曉。老衲徒兒不少,可如奘師這般精進者,未見一人。如今我已年邁力弱,無常隨時便至。而這寺中僧眾,竟無一人可承我衣缽。老衲擔心,這諾大一座觀音院,於我寂滅之後香火漸歇。所以,我意欲求法師屈尊住持本寺,萬望不要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