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感恩這生命之水(文)(2 / 3)

難道這些鬼怪都是我的心造出來的嗎?那麼我的心又是什麼?

第五天。

烈日還在執著地照射著大地,整個大漠從地表到地下都熱透了,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

玄奘依然在大漠中艱難跋涉,他的體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大半時間處於頭暈眼花和半昏睡之中,醒著的時間日漸減少,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像是正朝著世界底部沉沒下去的一塊浮木……

我已經走了多少路程了?前麵還有多少路程?他不知道,隻知那路遙遠得永遠也走不完,渾身被明亮的光和熱包裹著,頭沉重得抬不起來,眼前金星亂飛,那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天花爛漫的佛國如今隻化作心中的一滴甘泉。

遼遠的天空,無盡的荒漠,蒼老的歲月……

時間似乎靜止了,今天是對昨天的重複,明天又是對今天的重複……隻有偶爾刮起的陣陣狂風,才會讓他稍稍提起一點精神來。

如果沙子也有思想,它們難道就不寂寞嗎?就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盤旋,漂流,築起一個又一個沙丘……如此簡單地重複自己,難道,它就不會感到厭倦嗎?

你感到厭倦嗎?大漠就像一個飽經蒼桑的老人,一個目光深邃的智者,他在反問這個年輕人——暮鼓晨鍾年複一年,你是不是因為厭倦了這些,才上路的呢?

不,我當然不是。

嗬嗬,我也知道你不是,大漠帶著幾分調侃的口氣說,因為,我也不是。

玄奘苦笑著搖頭,他不明白,自己和大漠,究竟誰更倔一些呢?

熱浪使他的視野產生幻覺,厚厚的熱氣層在地麵之上不遠的地方像水汽一樣漂浮著,四周了無生機,連一點兒陰影都沒有。

“四弟,四弟……”

是長捷兄長在叫我嗎?多麼熟悉而又溫和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他用力張開已粘連在一起的眼睛,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赤紅色的天地,世界仿佛在虛空中搖晃……

這是什麼地方?二哥,我已經有多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你是來找我的嗎?為什麼我看不到你?

許久,他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大漠中,而且,他居然還在朝前邁著步子……

我剛才睡著了嗎?我不知道……二哥的聲音顯得那麼真實,或許剛才他真的來過……我想起來了,他一定是在空慧寺裏進入禪定,讓他的阿賴耶識穿越虛空,來看一看他久未謀麵的幼弟……

二哥,還記得那回從峨眉山回來,我跟你說,峨眉山真是個修行的好地方!你笑著問:“是嗎?”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

二哥,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其實,大沙漠才是修行的好地方,如果你也從這裏走一遍,你就會相信……

二哥,自從那年瞞著你離開蜀地,我們兄弟二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也許,這便是宿業的安排,我們都無法拒絕……

玄奘還在走,毫無知覺地走著,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已經在大漠中斷水五天四夜,整個人已處於半昏迷狀態,空乏虛弱的身體拖著沉重的腳步,機械而又緩慢地向前挪動著。

烈日當頭,如焚似火,也不知生命是在體內還是在體外,靈魂是升天了還是在頭頂上,又或者同那些大漠遊魂一樣,在軀體的周圍飄蕩……

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肌膚在收縮,成了一截幹枯的胡楊枝;雙腳正在失去知覺,眼睛裏結了一層鹽漬,幾乎難以開合;就連腦漿也在逐漸地幹涸、枯竭,意識變得空空洞洞……

世界逐漸變得顛倒混亂,鋪天蓋地的黃沙,竟然出現在頭上;而藍天白雲,反倒被踩在腳下……

我進入輪回之門了嗎?他木然地想著,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在向前走,還是在原地兜圈子,又或者,根本就沒有動!

還需要繼續走下去嗎?他默默地問自己。

我知道我已經迷路了,甚至,我可能已經不在娑婆世界之中了,再走下去真的還有意義嗎?

這裏應該是有佛和菩薩的,他們喜歡莊嚴的地方,而大漠天生就是莊嚴的——金色是它的主調,紫紅,淡青是它的副調,明暗裏演奏著最和諧輝煌的樂章。

菩薩啊,請你顯靈吧,請賜給玄奘一點希望吧!他在心裏默默地祈求著。

眼前的金星越來越多,它們是魔羅幻化出來的嗎?為什麼總在我的麵前飛旋舞動?頭沉得像灌了鉛,想要抬一抬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恍惚中,眼前明火般的白晝變成一片昏黑,像是沉入了寒凜的冰洞,漸漸地下沉,下沉……沙漠消失了,連同他那已經危脆的意識一起,沉入到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

太陽還在中天上,殘酷地灼烤著這渺小的身體,風沙呼嘯著撲打過來,仿佛要將這個闖入者的痕跡徹底抹去……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一日又將盡了,碩大的深紅色太陽一跳一跳,漸漸沒入遠方的沙海深處,在那一瞬間,整個大漠就像是一鍋熔爐裏沸騰的鐵水。

年輕的僧侶伏在一座沙丘下,任憑烈日暴曬,風沙抽打,他卻一動不動。那匹瘦骨嶙峋的赤色老馬悲哀地臥在他的身旁,垂著頭,發出一聲聲有氣無力的哀鳴……

又是一陣沙塵經過,泛著優美弧線的沙丘頃刻間都不見了,天地間隻剩下灰黑色的塵浪。僧侶的大半截身體都已被黃沙掩埋,手上緊握著一串佛珠,一條從身上撕落下來的碎布被狂風卷著,在沙塵中飄蕩而去……

對於大漠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用不了多長時間,它便會用最不著痕跡的方式將這一切都無情地抹去。以後若再有人從這裏經過,頂多看到兩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遺骸。

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連遺骸都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老馬又不甘地叫了一聲,似乎想要喚醒主人,然而它的主人卻已聽不見它的呼喚。

於是,這匹垂死的老馬也無奈地靠著主人臥了下來,閉上了幹澀的雙眼……

宇宙進入深沉的黑夜,繁星從太陽落下的地方升起,布滿漆黑的天幕。

這是莫賀延磧的夜晚,死一般的沉寂,冷風如刀霜雪如劍,呼嘯著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撕個粉碎。

那個孤獨的闖入者已經快被徹底地埋葬了,他依然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仿佛早已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然而就在這時,從大漠荒原的深處,吹來一絲絲清涼的風,極微弱又極輕柔,就像母親的手,帶著微微的嗔怪,輕輕拂去淘氣孩子身上的沙粒,那輕柔的呼喚一聲又一聲,一直進入到靈魂的最深處……

終於,黃沙中那具衰弱不堪的身體輕輕蠕動了一下。

老馬慢慢挨過來,低低地哀鳴著。

佛說五蘊皆空,此言不虛。

玄奘感覺自己已經很難再控製這個五蘊之身了,就是想要抬起頭來,睜開眼睛,也困難萬分。

他勉力試了幾次,總算將沉重的頭從黃沙中抬起了一點點,眼前卻是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長時間的疲勞和脫水榨幹了他的身體,他已經幾度暈厥,奄奄一息,再也無力站起來了。

依稀記得,剛才好像有人來過,輕撫我的身體,呼喚我的名字……是母親嗎?又或者是菩薩?這麼多年來,他總是分不清楚這兩者,隻依稀記得夢中那雙慈悲的眼睛,和那雙輕柔的撫過身體的手。

“菩薩,玄奘以凡夫之身而行此道,不為名,不為利,隻為求得無上正法,澤被蒼生。菩薩啊,玄奘自幼便知你是慈悲的,是救苦救難的。可是現在,玄奘已經頻臨絕境,菩薩您難道看不到嗎?”

他默默地在心裏祈請著,甚至隱隱帶著幾分指責——此時此刻,他的心反而輕鬆了,無邊的劇痛和疲累如波濤般一股腦地向他襲來,令他有一種想要“逃”離這個身體的渴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終止,於是不再祈請,也不再責備,隻靜靜地伏在沙地上,等待著生命的枯竭。

《心經》中的句子一行一行地從腦海中閃過,令他的內心一片寧靜——菩薩以般若智慧度化眾生,而那無盡的智慧卻是由煩惱變化而來的!所以煩惱與菩提一般無二,生死與涅槃是一般無二。除苦竟可以除得如此究竟圓滿,真實不虛……

恍惚中,他聽到菩薩溫玉般的聲音:“玄奘,不要再睡了,快起來上路吧。”

他閉著眼睛,沒有動。

不是他不想起來,事實上,他已經試了很多次,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也就不再做此嚐試了。

“玄奘,你是不是覺得前路茫茫,因此心中憂愁,不願意再往前走了呢?”菩薩耐心地問道。

玄奘苦笑,他現在僅有的力氣,也就是在心底回答菩薩的提問了:“不,玄奘並沒有覺得前路茫茫。相反,我今天的心情格外寧靜愉悅,有一種超脫塵世的感覺。或許,這便是禪悅吧!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逐漸消隱,如同被耗盡了燈油的長明燈的火焰,用不了多久,它就要熄滅了……”

“玄奘,還記得你的宏願麼?”菩薩輕聲問道,“你不是要去佛國取經,然後回東土宣揚佛陀的教義嗎?如果你的生命就在這裏結束,那麼,你又如何完成你的心願呢?”

他一時無語。

“玄奘,”菩薩又問,“你還記得你為什麼會在這裏麼?你為什麼發願要去佛國取經?”

“玄奘惟願眾生不再經曆苦難與陰暗;惟願由玄奘一人來承擔眾生的業障和苦痛;惟願從佛國取來大乘真經,以延續和實踐佛陀的大慈大悲;惟願幫助一切眾生,從苦難中得到解脫,獲得極樂……”

“善哉玄奘,”菩薩欣慰地說道,“你還記得你的大願。那麼,你為什麼不繼續向前,卻要呆在這裏呢?”

玄奘依然沒有動,他現在是一點力氣也積聚不起來了,四肢越來越冷,越來越硬。不呆在這裏,他還能怎麼樣呢?

菩薩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玄奘,你真的不打算再堅持一下了嗎?”

他一動也沒有動……

在彎月清冷的光暈裏,玄奘沉沉睡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越來越輕,仿佛浮出了沙麵,緩緩上升,向著遼遠的天空飄飛起來……穿過白雲,一陣清涼的雨水灑落在滾燙的身上,使他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他感覺自己置身於一個空明純粹的世界,雙足踏在一條布滿香花綠草的路上,風中流動著梵樂,空中飄蕩著花瓣,心中的憂鬱煩惱,全散得幹幹淨淨;

接著,他嗅到了青草的香氣,以及泉水叮咚的響聲;

他看到千萬株楊柳隨風搖擺,輕風拂過,雪白的柳絮落了他滿頭滿肩。赤足踏在鬆鬆軟軟的青草地上,腳心癢癢的,真是從未有過的舒適!

徹底的寧靜與安詳自頭頂灌入,一直進入到心靈的深處,勃勃的生機裹住了腦海深處的什麼東西,不可思議的清涼發散開來……

世間竟有這麼好的地方!這裏,難道就是佛經中所說的極樂世界嗎?

突然,眼前白光一閃,所有這一切都消失了,一個身長數丈的大神出現在他的麵前,瞪著銅鈴般的眼睛,揮舞著手中的長戟,響雷般地大喝道:“玄奘!你躺在這裏等死嗎?!還不快起來走!!”

這一聲當頭斷喝,仿佛突然出現的一股神力,將他原來的思路驀然截斷,竟使他於刹那間處在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空空落落又靈靈明明的狀態。

正當他前念已斷,後念未生之際,大神手中的長戟已經呯然落下,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

轟!

一聲霹靂之後,玄奘隻覺得自己的身心連同整個虛空,都一起碎成了齏粉!什麼青草、柳絮,甚至那個凶惡而又不通情理的大神,頃刻間都化為青煙!

隨著青煙漸漸散去,呈現在他眼前的,依然是千年不變的茫茫大漠,和一彎孤寂的掛在天上的冷月。

而他那顆時時奔走不息,瘋狂馳求的心,也在這一瞬間歸於黃沙,安頓在了自己的靈魂故鄉……

老馬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就在離主人不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

此時的玄奘,於心靈震憾之餘又感到了一絲羞愧。

是的,他的確有過等死的念頭。畢竟,他已經在完全無水的情況下,在這煉獄般的大漠之中,苦苦支撐了五天四夜!

這些日子,酷熱、嚴寒、孤獨與饑渴,一點一點地,無情地磨蝕掉他那顆奮力求生的心……他確實是撐不住了,想逃離了,也真的以為,他是在劫難逃的了。

玄奘並不怕死,對於此刻已經生不如死的他來說,死亡既是解脫,又是全新的開始。

既然終歸要死,又何必要繼續承受這份痛苦?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至於求法,那個看起來已經遙不可及的夢想,隻有期待來世了。

可是現在,一個從未進入過他夢境中的神明,一聲斷喝驚醒了他,也震醒了他骨子裏的堅毅與不屈。

雖然虛弱的身體早已變得麻木僵硬,難以動彈,但他還是咬緊牙關,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赤離注意到了他的努力,乖巧地走到他的身邊,抖擻著身上的鬃毛。

他大口喘著氣,試著活動僵硬的身體,並強迫自己蠕動,從一根手指開始,一點一點地蠕動,直到一隻手抓住了下垂的馬韁。

老馬確實善解人意,立即站了起來,並將主人也拉了起來。

“感謝佛祖……”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虛弱的雙腿還在不停地顫動,根本無力支撐住他的身體。眼前的世界搖搖晃晃,五髒六腑都像被烈火焚燒一般……

他不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態,究竟還能再支撐多久,但有一點他卻是知道的——

“除非是死,我絕不會再放棄!”

咬住幹裂的下唇,深深地吸一口夜間大漠冰冷的空氣,玄奘強力振作起精神,牽著老馬的韁繩,跌跌撞撞地繼續向西而去……

已經是深夜了,一鉤彎月將其淡淡的暉光灑下,整個大漠顯得雪白而又寂靜。

玄奘牽著韁繩,機械地行走在這靜得有些詭異的空間中,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他虛弱的身體已經拖不動沉重的雙腿,勉強又行了十幾步後,終於再次仆倒,手中的韁繩也鬆開了。

老馬走出不遠,發現主人沒跟過來,又回到他的身邊,用舌頭舔著他的額頭,讓他暫時清醒過來。

玄奘利用這難得的清醒,把韁繩纏在了手腕上,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這匹識途的老馬。

像赤離這樣的西域馬,生命力極其頑強,至少比人強得多。

老馬也很懂事,走得很慢,就這樣連拖帶拽地帶著他,一路慢慢地往西移動……

盡管頭腦已經昏昏噩噩,盡管已經很難控製自己的身體,但玄奘依然覺得,自己的心便如頭頂上那彎靈明的月一般,飄逸而又深邃,隨時隨地散射著皎潔的清輝。

無數的鬼魂在他眼前晃動,他甚至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玄奘……玄奘……那聲音遙遠得像來自無色界天。玄奘不去理睬,他依然念著觀世音菩薩的名號,這已經完全是一種本能了。

玄奘……玄奘……這聲音竟是如此的頑固,偏偏又有幾分耳熟,甚至,還帶有幾分親切……

他閉上眼睛,細細地傾聽著……

母親,是你嗎?是你在喊禕兒嗎?你不忍見孩兒受這份折磨,便要帶我離開這裏……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