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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小沙彌靈寶打來熱水,對玄奘道:“師父,洗洗腳吧,會舒服一些。”
玄奘微微一笑,說聲“多謝”。
走了那麼遠的路,他腳上的草鞋早已變得鬆散,與其說是穿,倒不如說是被血肉粘在腳上。他試圖將鞋脫下來,可是隻輕輕一拉,就痛出了一身冷汗。
他深吸一口氣,正欲再試一次,旁邊的無塵長老卻已按住了他的手,將他的雙腳連鞋一起放入溫熱的水中……
一旁的無垢長老歎息著搖了搖頭:“唉,一個人走過莫賀延磧,老衲在此多年,真是聞所未聞哪。”
由於極度疲勞,尚未洗浴完畢的玄奘便已困倦得合上了眼睛。
三位僧人一起配合,細心地為他擦拭了身體,在一些受傷嚴重的地方上了藥,然後,他們將這已經完全沒有體力的客僧輕輕放倒在床上,搭上兩條氈毯,讓他好好休息。
或許是由於發燒的緣故,又或許是許久沒這麼舒服地睡過了,玄奘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再次被身體複蘇後的強烈痛楚激醒。
小沙彌靈寶坐在他的身邊,關切地問道:“師父你醒了?感覺怎麼樣了?”
“還好……”他虛弱地回答。
他很想坐起來,然而隻輕輕一動,就痛得險些昏迷。
一塊細白麻布輕輕覆上了他的額頭,為他拭去汗水,接著,口唇邊又被滴入清涼的甘泉。
“師父的身體還很虛弱,不用急著起來,再睡一會兒吧。”
玄奘心中感激,勉強衝這孩子笑了笑。
他在大漠中失去的所有感覺都已重新回到了身上,一時間四肢百骸猶如刀割,痛入骨髓。但心裏卻很欣慰——經過大漠的洗禮,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脫胎換骨!這以後,無論再有什麼樣的困難,他自問都可以從容麵對了。
沉沉夜色中,伊吾萬籟俱寂。
淡淡燭光映照在禪房內,玄奘與無塵長老相對而坐,秉燭而談。
這是他到達這座寺院的第三天,身體狀況已明顯好轉,燒退了,腳底的血泡開始結痂,四肢關節的多處擦傷經過藥敷後痛楚大減。他終於能夠雙手撐床,慢慢坐起來了。
“原來,你便是要去天竺求法的玄奘法師。”無塵長老顯然聽到過他的名字,有些意外。
“玄奘幼讀佛經,心中積累了太多的疑惑,一日不開解,便一日難以安心。因此立誓西行,期望此生能到西方佛國,求得佛法原典,以啟心中疑難,以明正法經義,以光如來遺教。”
“法師當真是佛門龍象啊!”無塵長老感歎道,“自來孤身行客,能過沙河者,百萬人中尚無一人。幾個月前,聽一些從涼州和瓜州回來的伊吾商人說起法師,老衲隻道是他們的謠言妄語。現在想來,真是罪過。”
“長老千萬別這麼說,”玄奘道,“無塵長老三十年前便背土離鄉,到此邊地來弘法利生,實為菩薩之舉,玄奘深感不及也。”
無塵長老淡然一笑:“弘法利生不敢當。老衲隨先師學得繪畫之技,三十年前先師受邀來伊吾為寺院石窟做畫,便帶了老衲同來。先師已於十年前圓寂,如今這裏便隻剩下老衲一個漢僧在此。”
說到這裏,長老再度歎息:“伊吾距中原本就很遠,中間又隔著茫茫大漠,加上河西之地這些年來爭戰不斷,中原漢人幾乎不可能來到這裏。最近又聽說大唐皇帝頒布了禁邊令,就連伊吾商人也不來了。唉,老衲還以為此生再也難聞鄉音了呢。”
老人說到這裏,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玄奘也頗為感歎:“玄奘進入大漠之時,也以為自此西去便再也聽不到鄉音了。卻不成想,能在這離鄉萬裏之外的伊吾見到故鄉的同修,佛陀待玄奘當真不薄……”
眼前不禁又浮現起之前那些令人毛發悚立、肝膽欲碎的艱難經曆想到如今的自己不僅死裏逃生走出大漠,竟然還能同一位來自故鄉的老人秉燭夜談,禁不住要感慨人生的際遇,並再一次從心底感激那位好心的瓜州老人和老馬赤離的恩助。
兩人沉默片刻,玄奘問道:“長老在此做畫,想來技藝不凡,不知可否讓玄奘瞻仰一下?”
“技藝不凡可不敢當,不過是個敬佛愛佛之人罷了,”無塵道,“本該帶法師去禮拜的,隻是法師一路疲憊……”
“無妨。玄奘感覺好多了,自來此寺掛單,已有數日,尚未上殿禮佛,深感罪過。”
“既如此,法師請隨我來。”無塵說著站起身來,引玄奘出了禪房。
兩位僧人先到大殿,玄奘整理衣襟,上前禮佛。三叩起身後,抬頭望著殿上的那尊佛像,隻覺那佛祖正帶著超然的目光衝他微笑,好像在笑他的狼狽模樣,不覺心中一酸,又是一個叩拜,久久不起……
無塵長老點起一盞油燈,在手中執著,引玄奘走出大殿,來到一條幽靜的長廊。
“這裏的壁畫都是當年先師和老衲共同繪就,”長老一麵用油燈照著牆壁,一麵講解,“還有一些在王宮之中,有時大王也會叫我們去山上的石窟寺中做畫。”
昏黃的燈光閃爍著,那些線條流暢、色彩淡雅的壁畫便在這火光映照之中,時隱時現。
玄奘凝神觀賞,牆上畫的是佛祖從出生到得道再到涅槃的全部故事,是一幅完整的釋尊生平圖。畫上人物極其逼真,簡直呼之欲出。
玄奘忍不住讚歎道:“無塵長老畫工精湛,這佛像看了便讓人心生歡喜。”
無塵欣慰地笑了:“那是法師與佛有緣。”
走到長廊的盡頭,無塵長老摸出鑰匙,打開了一個房間,裏麵是一排排的木質書架,架上一層一層,整齊地碼放著數百隻卷軸。
長老從中間抽出一卷:“這些年來,老衲在此清修,閑時便抄些經卷,都堆放在這裏。”
玄奘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展開,見是一部手抄的《迦旃延經》,字跡工整,不覺讚歎道:“長老當真功德無量。”
兩人邊說邊行,不覺已是淩晨。這時寺中晨鍾敲響,已到了早課時間。
玄奘屏息凝神,在這遠離中土的西域,聽到如此熟悉的鍾聲,頓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如同他幼年時第一次聽到時一樣,心中滿滿的都是感動。
他忍不住雙手合十,在這激蕩悠遠的晨鍾聲中,低低地念一聲:“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