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無甚新奇驚險之處,”玄奘平和地說道,“這一路之上,全靠佛陀與菩薩的加被,眾位僧俗同修的相助,玄奘才得以順利走到這裏。”
三人說著話,進入到一間寬大的禪房裏,在鬆軟的氈墊上各自坐下。一個小沙彌獻上茶來。
“弟子真是羨慕法師,”麹文泰感慨地說道,“身處世外,便如清風明月一般,無煩無惱,無掛無牽。哪像弟子這般,每天早晨一起來,就是一大堆煩惱的事情!”
玄奘道:“凡人來到世間,煩惱便已相隨,不管是帝王還是百姓,都沒有什麼不同。說起來,煩惱皆由心生,其本質都是一樣的。”
麹文泰道:“弟子早知法師智慧超群,定有妙論,但不知如何才能消除煩惱呢?”
玄奘答道:“如果大王想要消除煩惱,隻怕會帶來更多的煩惱。”
麹文泰怔了一下:“佛陀有那麼多的法門,難道也無法消除煩惱嗎?”
“不錯,”玄奘徐徐說道,“佛有八萬四千法門,對治八萬四千煩惱。但這不是消極療治,而是將煩惱轉化為菩提。因為,任何煩惱都會帶來一次覺悟,一次啟發,一點智慧。所有的煩惱都是智慧的根芽,所有的智慧都是煩惱結出的華果。如果我們過的是無煩惱的人生,那麼也必然是無智慧的人生。”
聽了這話,麴文泰驚訝地問道:“難道,我們不需要破除煩惱嗎?弟子實在不明白,還請法師開示。”
玄奘道:“對於有慧心的人來說,他總能在煩惱中找到智慧。為了治愈更多的煩惱,因此產生更深的智慧。”
聽到這裏,一旁的彖法師忍不住問道:“那就是說,還是必須先破煩惱、斷煩惱、舍煩惱,才能夠求證菩提。法師是此意嗎?”
“不,”玄奘道,“若認為隻有舍斷煩惱方可求證菩提,隻會使人生出分別之心來。事實上,煩惱即是菩提,此二者的實性是不二如一的。”
麹文泰還是不信:“煩惱與菩提不二如一,那麼似文泰這般煩惱多多之人,豈不是早就成佛了嗎?”
玄奘道:“佛在《華嚴經普賢行願品》中說:牛飲水成乳,蛇飲水成毒;智學成菩提,愚學為生死;如是不了知,斯由少學過。也就是說,煩惱隻是像水一樣的東西,有智慧的人因它而覺悟,無智慧的人因它而入生死。就如同牛喝了水化為醍醐,而蛇喝了水則變成毒汁一樣。”
聽了這番話,麴文泰竟似若有所悟。
“煩惱與菩提的本性毫無二致,”玄奘接著說道,“迷於事理則成煩惱,悟於事理就化為菩提。”
“阿彌陀佛!”彖法師感歎道,“法師此言,令老衲有醍醐灌頂之感。”
看到麹文泰還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玄奘問道:“大王昨夜對玄奘說,這段日子一直都在看《仁國護國經》?”
“正是,”麹文泰忙道,“文泰正想向法師請教這部經呢。”
玄奘道:“此經中雲:菩薩未成佛時,以菩提為煩惱。菩薩成佛時,以煩惱為菩提。何以故?於第一義,而不二故,諸佛如來,乃至一切法如故。大王記得這句話嗎?”
“當然記得!”麹文泰道,“隻是文泰一直不解其義。”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煩惱與菩提並無二致。”
說到這裏,玄奘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與佛有緣的君王:“大王若是真能明白煩惱與菩提不二如一的道理,便可以更積極的勇氣來麵對人生,用更清明的靈思來承受煩惱。真正體驗到最淨、真我、妙藥、常住的無上菩提。”
“阿彌陀佛,”一聲蒼老而又洪亮的佛號聲驟然傳來,“法師之言差矣!”
玄奘驚訝地回頭,卻見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僧自門內走出。看年紀,已有八十歲上下。
“國統王法師!”麴文泰高興地站起身道,“原來你在這裏,為何不早些出來相見呢?”
“回大王,”統法師不卑不亢地合掌道,“老衲年紀老邁,適才身體有些不適,所以沒能及時出來見駕。萬望大王恕罪。”
“哪裏哪裏,”高昌王寬和地笑笑,“大師乃龍天師表,文泰隻是一介凡夫,怎敢勞動大師?隻是,今日有大唐法師至此,智慧廣博,講解經論,實令文泰茅塞頓開!大師難道也不想見見嗎?”
統法師的目光早已落在了玄奘身上:“這位,就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嗎?”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弟子正是玄奘,拜見國統王法師。”
“法師不必多禮,”統法師淡淡地說道,“適才聽法師所言,煩惱與菩提並無二致,那麼學佛之人也就不必修惑斷惑了。”
玄奘道:“所謂修惑斷惑,那要看怎樣修,怎樣斷。”
“當然是依佛所說,明了四諦之義,方可斷惑。”統法師道。
“那隻是上座部佛教的修法,”玄奘道,“當上座部的行者們為修惑、斷惑而取涅槃之時,大乘菩薩卻甘願投入惑中,為濟度眾生,利益有情,情願不斷煩惱。是以在菩薩看來,煩惱正是菩提。菩薩在煩惱中鍛煉智慧、廣發悲心,以濟眾生。”
統法師麵有怒容:“法師的意思是說,當我們遇到煩惱的時候,隻需隨順於煩惱,就是菩提了?”
“當然不是,”玄奘道,“隨順於煩惱自然不是菩提。隻有心不染著,能轉煩惱為智慧的才是菩提。”
統法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法師這麼說,可有聖言量來做證明嗎?”
“聖言量”通常指的是聖人所說的話,也就是被人們公認為是真理的,不需要證明的話。對於佛門弟子來說,當然是指佛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