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這片溝穀之中艱難行走了一整天,到傍晚時已是大雪紛飛,呼嘯的山風擠進穀內,發出哭一般的低嘯聲,刺骨的寒氣令兩人直打冷戰。
“師兄……”般若羯羅的眼睛已經有些睜不開了,手足也軟得厲害,低低地說道,“找個……地方……搭帳篷吧。就算……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了。”
玄奘何嚐不是這樣想?兩天一夜沒有休息,人和馬都實在是太疲勞了。他強打精神朝四處張望,隻見天地間一片蒼茫,完全成了雪的天下,哪裏能搭帳篷呢?
“再走幾步吧,”他說,“前麵山梁下,有背風的地方。”
兩個人積聚起體力殘餘的力氣,頂著風雪奮力向前。頭頂上風雪呼嘯,風助雪勢,雪仗風狂,密密的雪花似乎將整個宇宙都充塞得滿滿當當。
終於,兩人二馬穿過穀地,來到了那座山梁下,這裏的風雪果然小了許多,兩人累得恨不能直接躺倒在地上。好在作為高僧,他們總算還存有那麼一點點理智,明白如果不先把帳篷搭起來,就隻能等死了。
玄奘順著山梁跌跌撞撞地走著,想找一處凸起的地方將帳篷固定住,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山洞!
“不用搭帳篷了,”他回頭對身後已經取下行李的般若羯羅低呼道,“今晚我們就在這裏過夜!”
聽了這話,般若羯羅連滾帶爬地過來,朝裏麵看了看,洞口很小,剛好可以容得一匹馬進出,裏麵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
玄奘從懷裏取出火熠,點著了火,再一看,這洞約摸一丈見方,四周都是石壁,地麵看上去也很幹燥。雖然不大,但容納他們兩人二馬卻是綽綽有餘了。
“感謝佛陀……”般若羯羅激動地說道,“今晚……我們可以有一個……安穩的地方……休息了。”
兩人趕緊把馬匹牽入洞中,又取出幾塊氈布把洞口堵住,以防風雪浸入,小小的山洞頓時變得異常密實,隻可惜冷得像個冰窟。他們將行李中暫時用不著的東西都取出來占著,又揀了幾塊石頭扔到火裏。
石頭燒熱了,山洞也變得溫暖起來,兩人又將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躺在馬腹下休息。
自打進山以來,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安穩覺了,如今得了這麼個好所在,兩人幾乎是一閉上眼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玄奘突然被一陣強烈的劇痛驚醒——由於昨天趕路實在太累,幾乎忘記了疼痛,現在睡了一覺後,疲勞感消除了大半,身上那些被火灼傷的地方就又開始作怪,若不是及時醒來,他差點就在夢裏喊了出來!
人的肉身果然是個負累啊。玄奘躺在銀蹤的腹下大口喘氣,一串冷汗順著額頭滾落下來。
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道通,這孩子當初被燒成那樣,也不知是怎麼忍受下來的?現在的他,應該大好了吧?道誠每天還在練不倒單嗎?颯秣建國的那幫沙彌們可不好管,也不知他們在那兒過得好不好……
山洞外傳來淅淅索索的聲音,顯然雪還在下個不停,現在的颯秣建國估計也該下雪了吧?
雪是最容易讓人生出遐想的——遐想兒時的冬夜,故鄉的老屋,屋中的火爐;遐想爐內劈裏啪啦的聲響和爐外的歡聲笑語、低聲吟唱;遐想母親的懷抱、父親的威嚴;遐想窗內世界的溫暖和窗外雪花兒的模樣……
還有淨土寺山前的那道石階,雪天的清晨上麵結了一層薄冰,冰上有雪,雪上有霜……少年時的他每天挑水走過那道石階,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雪是冰冷的,冷得直入骨髓,但她的美麗卻又讓人難忘,雖然這美麗是那麼的短暫。它在天空中成長,地麵上消亡,變化在瞬間,而瞬間又有無窮的變化。世事這般,變易輪轉。正如過去佛所說半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這無常的變化,在雪的生滅間,得到了經典的演繹……
玄奘就這樣想著,思索著,身上越來越痛,這個麻煩的肉身總是影響他的正念和思維……洞口被氈布封著,映不進雪光,地上的火堆也熄滅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寂靜得仿佛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腦袋憋悶脹痛,仿佛要炸裂開來,而寒冷更像潮水一般陣陣襲來。
漸漸的,他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實在無法可想,又怕發出聲音驚動了般若羯羅,隻得閉上眼睛,默念觀音聖號,希望能夠借菩薩的加被捱過去。
過了一會兒,忽聽般若羯羅痛哼一聲,接著便是掙紮起身的聲音,顯然也被痛醒了,這個天竺僧人迦趺而坐,雙手結印,想靠咒語來鎮住這種痛感。
兩個年輕沙門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折騰了一陣,終於無奈地放棄了。
“師兄……”聽到玄奘粗重的喘息聲,般若羯羅忍不住發問道,“你是怎麼……認識那幫家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