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梵衍那國師一直將他們送出城外,又沿著山路送了一程,直到來到一座山梁上才停下了腳步。
玄奘站在高處,以手遮額,朝遠方望去,目力所及盡都是高山峻嶺,像雲霧一般,影影綽綽,宛如幾筆淡墨抹在天邊……
“前麵依然是大雪山,”阿梨耶馱娑道,“二位法師從這裏一直往東南方向去,出大雪山後,可看到一個河穀,那便是小川澤,裏麵聖跡甚多,有佛齒及劫初時獨覺齒。沿河穀再往南行,翻過黑嶺,就到了迦畢拭國的地界,那裏已經可以算作北天竺之境了。”
玄奘合掌謝道:“多謝二位國師指路。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況這山間風寒,二位國師還請留步吧。”
兩位梵衍那高僧點了點頭,目送玄奘和般若羯羅遠去,山間霧靄沉沉,兩個年輕沙門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濃霧之中……
自打翻越淩山,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玄奘一直都在高原地帶打轉,以至於他都忘了夏天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了。高原,這個按說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卻是那樣的清冷,這裏的陽光最潔淨、最純粹、最明亮也最冰冷,那尖利的亮線如鬆針般射在行人的身上,厚厚的氈衣被刺穿了,可依然感到冰冷刺骨。
玄奘相信,這裏的陽光本來是攜帶著溫暖來的,隻不過高原的風把陽光剝細了,細得隻剩下一條條銀線,不動聲色地普照著大地。
“這一帶有個傳說,”夜晚,般若羯羅坐在篝火旁,望著深藍色的天空緩緩說道,“說的是高原的夜空之上,有一隻巨大的藍色水囊,它在午夜時分悄然崩毀,無數股晶瑩的藍湯傾瀉而下,浸泡著冰雪,浸泡著罡風,浸泡著山石上的苔衣和螞蟻細小的眼睛……這藍湯看起來很冷,然而這裏的人和動物卻離不開它……”
玄奘點頭道:“這便是天地的慈憫之心。”
說罷抬起頭,望著越來越暗的夜幕上那幾顆孤零零的星星,若有所思……
突然,一股勁風吹過,那幾顆星星悄沒聲地隱沒不見,篝火被刮得傾斜起來。
“師兄說的那隻藍色水囊破裂了。”玄奘笑道。
話音未落,大雨便傾瀉而下,瞬間澆熄了篝火,兩個僧人狼狽地鑽進帳篷。
“真沒辦法,”般若羯羅擰著衣服上的水說,“我猜這山間掌管天氣的一定是阿修羅,臉色說變就變,下雨下雪下冰雹全是隨興而為,也不分個季節時辰。行人至此,隻能聽天由命了。”
玄奘道:“阿修羅大都是惡相善心,這山間的百姓似乎很感激他們。”
“這倒也是,”般若羯羅坐下道,“隻是苦了我們這些行旅。”
巨大的雨滴打在帳篷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音,隔著門縫朝外望去,卻見山穀中彌漫著又濃又厚的霧靄,數尺開外的東西全都變得模糊不清。帳篷旁邊那些又粗又短、枝蔓橫行的灌木枝上布滿苔蘚,在暗處看起來如同鬼怪一般……
高原上的守護者就算不是阿修羅,也是個性格極為暴烈的漢子,山上積雪消融,本就極易形成山洪,而此時偏偏又趕上雨季,一夜之間大雨如注,同這些山洪彙聚在一起,挾裹著巨大的石塊衝決而下,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肆意流淌,在山間穀地轟轟烈烈地走過。
帳篷內睡得正熟的行侶被這股巨大的聲響驚醒,多年的旅途經驗使他們心知不妙,趕緊跳起來,連帳篷都來不及收,就拉著馬匹狼狽地逃往高處。
洶湧的激流從身下穿過,而那頂剛剛還給他們帶來溫暖和安全感的氈布帳篷就像是一張紙片,被濁流卷成一團帶走了……
玄奘同般若羯羅麵麵相覷,其實他們自己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和帳篷比起來,這兩個年輕的人類就更像是兩片羽毛,隨時都會被淹埋……
而做出這一切的高原,對此卻全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原本幹涸的穀地被無數道濁流縱橫切割,就連身形巨大的野駱駝和奔跑迅疾的黃羊也難以抵擋,稍不留意就會被洪水卷去,這兩個人類對它而言,隻不過是兩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兒,渺小得不值一瞥,隻能任其用肆虐和暴戾蹂躪。
由於穀地被泥石流切割淹沒,兩個沙門隻能牽著馬,沿山梁小心翼翼地行走。雨後的山路泥濘不堪,馬蹄時不時地打滑,有好幾次險些摔下山崖。
玄奘以前常走險惡的山地,早已積累了很多經驗,但此時卻也無法可想,隻能緊緊拉住韁繩,一步一滑地艱難行進。
就這樣又行了一整天,隨著天色轉暗,腳下的路也越走越險,一邊是懸崖峭壁,高不見頂,雲霧繚繞;另一邊則是空穀幽幽,深不見底,俯首一望,著實膽戰心驚。
玄奘已累得渾身發軟,全身上下沾滿了泥苔,但他心裏明白,這個地方是絕不能宿營的,除了繼續前行沒有別的出路。因而他用力拉著馬韁,盼望著能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走出這段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