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童子就是這樣一個修行者是吧?”
“正是,”玄奘道,“雪山童子既不為名聲、利欲和財產,也不想做轉輪聖王、天帝釋或大梵天王,惟一期待的是,利益世間一切眾生。僅此一念,而舍身於此,這是多大的功德呀!”
強盜們被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他們的態度早已緩和下來,用敬畏的目光看著玄奘,似乎從這個沙門身上看到了雪山童子的影子。
其中一個突然問道:“這個雪山童子究竟是誰?是法師您嗎?”
玄奘笑著搖頭:“當然不是。這是一個佛本生故事,這個為了半句詩偈,而不惜舍棄性命的雪山童子,正是現在的世尊,也就是佛陀。”
“佛陀?”強盜們相互對視幾眼,便都小心翼翼地問道,“法師要去的佛影窟,就是你那故事中佛陀的留影之地嗎?”
“正是。”玄奘道。
“可是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八萬四千年,一個影子怎麼能夠留到現在?”強盜頭子撓著腦袋問。
玄奘搖頭道:“佛陀入滅不過千載,哪裏有八萬四千年?再說佛影乃是佛陀大願所成,就算真的經過了八萬四千年,也未必不在。隻是世人傳說,惟有緣有福之人方可看到。”
“法師便是這樣的人嗎?”強盜問。
玄奘道:“我希望是。福與緣也是可以自己爭取的。”
強盜們深受感動,紛紛拜伏在地道:“法師虔誠高尚,令人敬佩。可憐我們這些年隻知道攔路搶劫,聖跡就在眼前,卻從來沒去看過。請大師允許我們陪您一同前去,即使見不到佛影,參拜一下也是好的。”
玄奘心中歡喜,於是同這五個強盜結伴前行。
走不多久,果然看到一條深澗,四周石壁峭立,一道明亮的水瀑從山上跌下,水花四濺,形成輕薄的霧氣,在水澗中升起。
澗的東南麵石壁上,有一個石窟洞,坐東朝西,洞口處正對著水瀑,與那男孩描述的分毫不差。太陽順著數十丈高的瀑布照進洞口,流光溢彩,萬道彩虹。
顯然,這便是佛影窟了。
玄奘伸手扯住一根藤蔓,沿著石壁小心翼翼地爬到洞口邊,往裏麵望了望。
石窟內幽暗深邃,昏昏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
玄奘回頭看看那五個強盜,示意他們跟自己進去。誰知這五個人心中膽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貿然進入。
於是玄奘不再等他們,一彎腰,獨自鑽進了洞窟。
這山洞的洞口不大,裏麵還算寬敞,就是太黑。玄奘手扶在冰冷潮濕的洞壁上,摸索著向下行進,隻覺得洞內水氣森然,時而聽到“滴嗒,滴嗒”的流水聲……
大約走了五十餘步,果然觸著了石壁,伸手一摸,是一堵濕滑的牆,上麵大概長滿了苔蘚,觸手滑膩。
玄奘心下稍慰,他知道,這就是傳說中佛影出現的地方了。
他閉了一會兒眼晴,讓自己逐漸適應了洞中的黑暗。隨後,便依照那男孩的說法,向後倒退了十來步。
狹小的洞隙中透進絲絲幽光,玄奘背對著這光線,輕撩衣衫,緩緩跪了下來。
洞壁上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見。玄奘收斂心神,虔誠禮拜。
站起,跪下,叩首,祈禱,再站起,再跪下……這樣重複了一百多次,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到了那個讓心靈處於黑暗之中的那揭羅喝城城主。
那個城主年輕時也曾率眾人來此參拜佛影,說明他曾經設想過率領全體人民一起登上解脫之舟。可惜,他最終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得到。
我自己不也一樣嗎?身處娑婆世界,有著太多的執念和不安。業障之深,不亞於那個城主。
所以,佛陀才不肯現身見我。
“玄奘,你在想什麼呢?”一個聲音對他說,“難道不是因為你太執著了嗎?要知道,永恒也有一個開端,就像一枚飛出去的箭,當你追趕上它的時候,它已經終止了。有形的實體尚且如此,何況那無形的影子呢?”
“是的,我知道,”玄奘在心裏回答,“從包含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那裏,由於各種因緣相互間的影響和意識的分別作用,從而產生出這樣或那樣的意識對象。佛影又何嚐不是如此?但是,我為什麼連這種虛幻的因緣和合都看不到?”
一念及此,玄奘心頭一酸,悲從中來,眼淚竟險些落下。
他勉力控製住心神,繼續誦念經文,至心禮拜、懺悔……
又是百餘拜後,玄奘隻覺得頭暈眼花,渾身發軟,眼前的石壁開始搖晃,他知道那是一種虛幻,沒有奇跡,什麼都沒有……
“佛陀,是玄奘的罪孽太深重了嗎?”他喃喃自語著,“玄奘終究不過是一介凡夫,心中裝著太多的煩惱和不安——想當初,我不顧一切地踏上這條西行之旅,隻為解開自己心中的疑惑;在莫賀延磧,我不小心打翻了水囊,一時陷入絕望,竟回退了十餘裏;在淩山,麵對那些死去的同伴,我是那樣的後悔,那樣的憎恨自己;我越來越接近佛國,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喜悅,反而有著深深的不安,特別是,看到那些廢棄的寺院,倒塌的浮屠,我痛苦過,懷疑過……現在,我孤身來到這裏,隻為借取您的一縷光芒,照亮我腳下的路。佛陀啊,您真的不肯現身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