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鼎成聽到況且在鳳陽行醫之後,遇到的種種奇怪事兒,感覺頗為意外,想想道:“這樣看來,況小兄以前在蘇州還是有意藏拙了,我看你以後連藏拙都不用,索性就幹脆不露。”
況且點點頭,什麼也沒說,隻是心裏想:人怕出名豬怕壯嘛。
不過,在書畫方麵不存在這個問題,無論他怎樣出色,想出頭也還早著呢,上麵有周鼎成、文征明、唐伯虎這些名家死死壓著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是祝允明祝枝山,他總是倍感壓力,心裏打鼓。
明朝中期四大才子中,他臨摹祝允明的書法最少,倒不是覺得祝允明不如文征明,而是文征明的風格更合他心意,孰料反而偏偏頂上了祝允明的身份。
到底是把記憶中祝允明的書法文章都揣摩精熟,讓自己真正變成祝允明,還是走出自己的一條路,讓曆史中的祝允明變個樣兒?這一點他還沒考慮成熟。
陳慕沙和石榴聽周鼎成這樣一說,感到況且的危險並沒有完全消除,不然何需隱藏自己的醫術,不就是怕出名引來禍患嗎?想到這個,不由得眼角眉梢為況且浮上一絲隱憂。
“鼎成兄,你年後是不是也要回朝裏銷假了?”陳慕沙突然問道。
“若無太重要的事,是得回去銷假了,不然就得找個確切的理由再請一年假。”周鼎成答道。
中書是個閑職,無定員,無品階,年薪也微薄,沒有人盯著,所以管理也相對鬆弛。若是正式官員請假超過半年,差不多就該解職回鄉了。
當時的官員最怕的就是家裏長輩去世,那必須回家守製三年,也就是服喪。這三年裏職務自動解除,沒有月薪年俸,三年期滿後,還需等到有了官缺才能再度上崗。這一點連宰相都不能例外。
守喪一般是為自己的父母、祖父母而為,看起來人不多,可是如果家中接連遭遇喪事,一個人的事業和前途就很危險了。
守喪的倫理源自於孔子。孔子的一個學生曾經問孔子,人必須為自己的父母去世守喪三年嗎?孔子反問道:你的父母哺育鞠養你幾十年,死後你連三年的思念哀痛都沒有嗎?那還跟禽獸有什麼區別。
孔老夫子一言九鼎,自此後守喪三年逐漸就成了規矩,進而成為曆代王朝的典章製度,沒人敢觸碰這條底線,否則會被視作禽獸一般,終生不為人所齒。對官員來說,這樣的製度實際上成了鐵律。
也有不少官員在不得不結束官職回鄉守喪時,對至聖先師所訂的規矩心中不滿。為嘛非得三年,一年就不成嗎?那也隻能是私下裏的自言自語罷了。
有一位宰相大人的遭遇頗有意思。
明朝官員官俸微薄,平時除官俸外總還有一些額外收入,一旦回鄉守製,這些全部沒有了。家裏有田有地有祖產的還好,如果祖上清貧的官員,那可真就一夜回到解放前了,每日稀粥鹹菜的苦苦度日,倒也符合守製盡孝的規矩。
這位宰相大人正是如此,他平時謹守官箴,為官清廉,結果回鄉守製後,一文錢收入都沒有,家裏也沒有產業,那家夥一下子陷入赤貧。三年苦熬,他可是嚐到了沒錢的滋味,遂將“孔方兄和孔聖人同樣重要”這句話銘記在心。
三年期滿後,他謀得起複,也就是回朝廷繼續任職,這次他想通了,放下宰相不當,而是謀取了三邊總督的肥缺,幾年裏貪汙大筆軍費,由一個清名震天下的名相變成了聲名狼藉的總督。
周鼎成當然沒這些苦惱,他根本不在乎那點俸祿,隨便賣一張字畫就比他一年的俸祿多得多,他願意當中書這個微薄小吏,主要還是貪圖能進宮裏欣賞曆朝曆代的書畫真跡。當然,勤王派的身份也是他留在宮中的重要因素。
陳慕沙問此話的含義是向況且點明,周鼎成不可能長期保護他,而他恐怕也暫時無力支撐起一個家。言下之意,還是老老實實去老師家裏住著才是。
況且明白老夫子的意思,能跟石榴朝夕相處也是他的心願,可是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過不了,哪怕是在他老師的籬下。
在鳳陽時,他不願意寄住左府,自己買了房子;做了侯爵府的二老爺之後,也不願意長期留住在侯府裏,即使是獨立的宅邸還是覺得不舒服。
在況且心裏,自由比一切都重要,可是此刻絲毫不能表現出來,老夫子那可是善意啊,總不能不識抬舉吧。怎麼辦?沒辦法,隻能假裝聽不懂老師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