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轉機(1 / 3)

第二十六章轉機

10月9日夜

汪兢晚上來電話,說他明天去省城,約我到茶座聊天。上次局裏特殊行動,因為事先沒跟他打招呼,回來被他挖苦半天。從什麼時候起,他能這樣對我講話了?再說行動有紀律,我也不能隨便講呀。說句心裏話,以當下的擇偶標準衡量,汪兢應該算是不錯的人選。他家境優越,自身又有過硬的條件,大致相同的教育背景和豐富的學識,也使我跟他交談的時候,能找到更多的話題。不管在人才濟濟的高校還是省城機關,汪兢能說能寫,雖算不上人中龍鳳,也是相對優秀了。但不知為什麼,在看似圓滿的外表背後,我總覺得他缺點什麼。缺什麼呢?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我在基層奔走的時候,有個詞突然蹦到我腦子裏。那個詞叫:擔當。是的,汪兢什麼都不缺,但缺少擔當。他所有的才華,他的為人處世,他的思考方式,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世道人心就是如此,這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如果沒有相應的參照,我也許永遠意識不到這一點。汪兢所處的環境,不管工作還是生活,都比較順利,他戴著有色眼鏡看問題的方式,和馬車比較起來,恰好代表著一塊硬幣的正反兩麵。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我舉棋不定的原因。汪兢在去省城的前一天找到梓寒。

跟我走吧,汪兢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說,別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汪兢的課題調研基本結束。這期間他調閱了大量的案卷,搜集了一大堆經驗材料,同時在互聯網的中外文網站上下載了數百條可供比對的數據,從古代到現代,從東亞到西歐,從大洋洲到北美洲,縱橫捭闔,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寫下洋洋數萬言的刑偵調研報告,同時在市局、分局、派出所召開大小十幾次座談會,聽取了各個級別公安人員的彙報。在座談會上,汪兢重新找到法學博士生的感覺,他操著大量為基層警察所不熟悉的書麵語言,逢會必開講座,每開講座必從古至今,從國際到國內,有數據,有分析,有論證,高山大河,滔滔不絕,一發而不可收。這是他喜歡,也是他擅長的方式。在這套話語體係裏,輕車熟路,一路綠燈,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障礙。透過鼻梁上的鏡片,他不經意地看著那些從基層被倉促找過來的,或從繁雜的事務堆裏剛放下手頭的活計被臨時抓差湊數的,或年老或年輕的民警。他們被那些高深的理論蒙得暈頭轉向,先自在心理上怯了幾分,除去個別中層幹部或多年的老幹警,普通民警很少有場合表達見解,整天風裏雨裏,被派去管些小偷小摸,吵嘴磨牙的瑣碎之事,少有大案的磨煉,久而久之,亦變得長於實幹,拙於言辭。所以回答起問題來基本上都是前後不搭,或張口結舌,或汗如雨下。偶爾有能操著車軲轆話勉強應付幾句的,一旦牽扯到具體案例,就又變得顧慮重重,支支吾吾起來。汪兢哪裏知道個中端倪,他微笑著,無不憐憫地玩味著他們的窘態,益發顯得自信滿滿。

淨顧著耍嘴皮子了,跟咱基層有啥搭旮,要不弄個案子讓他破一破,保準他也腦袋瓜子冒汗哩!

從會議室出來,幾個在博士生麵前敗下陣來的警察悻悻地說,也就肖政委能跟他對上話吧?但敲鑼賣糖,各管一行,馬車就偏偏不吃他那套呢!

汪兢從小到大,路一直走得很順。不管學業還是情場,從沒有栽過大的跟頭。直到碰到梓寒以前,他才知道竟然也有自己久攻不下的。開始他還不以為意,直到梓寒消失那段時間,他才突然明白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在撥通梓寒手機的那天晚上,汪兢嘴裏冒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天呐,你還活著嗎?

梓寒聽得莫名其妙,怎麼了?好端端的你咒我做什麼?

汪兢說,有你這樣突然蒸發的嗎?

梓寒不無氣惱地說,我上哪還要跟您打報告嗎?

汪兢說,唉,哪能呢,當我是空氣算了。

梓寒剛從花窯裏出來,驚魂未定,被他的話逗笑了。

就算我是空氣吧?這不是又出現了嗎?

這次重逢後,梓寒似乎比從前多了幾分沉靜。不像以往那樣喜歡爭論了。後來又見過幾次,都是汪兢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說,梓寒隻是靜靜地聽。而且對於馬車,梓寒也不像以前那樣頻繁的提及,究竟是為了照顧他的自尊心還是別的原因,汪兢還不清楚。他隻能緊緊地盯著對方那雙好看又不失嫵媚的眼睛,生怕這個變幻不定的女人一眨眼又逃掉。

你說呀,這個鬼地方除去消磨你的青春之外,究竟能給你帶來什麼呢?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嗬!

帶著大小討論會上延續下來的良好感覺,汪兢又苦苦地追問一句。他恨自己沒有孫悟空的神通,要能變成一隻蟲子鑽到梓寒腦子裏就好了。

梓寒正百事撓心。幾個月來,她親眼目睹馬家發生的許多事情。陪著朱桂芬從看守所探視回來以後,她的心理受到從未有過的震撼。在組稿這段時間,她上下奔波,東西遊走,雖說不能改變有些事情的進程,或多或少也盡過微力,所以在潛意識裏,她始終以強者的姿態出現。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把她這種一廂情願的優越感打得粉碎。而且一樁接著一樁,突如其來,讓她猝不及防。直至朱桂芬在看守所昏厥在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救世主心態是何等矯情,何其可笑!她什麼也改變不了。她所能做的,就是在桂芬倒下去的時候,把她扶起來,或在她呼天搶地的時候,送上幾句安慰,僅此而已。

梓寒疲憊地歪在藤蔓環繞的搖椅上,用小勺輕輕攪動著杯子裏的咖啡,看著那些褐色的顆粒瞬間溶解,聽著周圍的輕音樂時緊時緩地送過來,似有一種隔世的感覺。是啊,曾幾何時,音樂,咖啡,迷離的燈光,彼此凝視的悄悄私語,一直是她習慣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汪兢那些細雨無聲的嗬護,都曾讓她這個單身女人一度感到慰藉。可不知為什麼,現在她卻覺得自己跟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轉瞬之間,仿佛兩個世界,兩種人生了。她知道眼前的東西都沒變。是她變了。知道的越多,變化越大。她還沒有時間分析,這種變化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是否是自己希望的。至少她在跟汪兢對話的時候,似乎沒有了從前那份默契,甚至有點吃力了。以前她曾為他的口才所折服。今天她卻發現,那更多是一種不著邊際,不關痛癢的誇誇其談。是在遠離基層那些問題堆著問題,矛盾壘著矛盾,一團亂麻的現實後,總是被人高高在上地捧著,沉湎於玩味那些疊床架屋的理論架構。而她經過這麼久的所見所聞,已經隱隱感覺到,那些個東西跟基層麵臨的許多問題,就像兩條鐵軌,雖然始終並行,卻永遠無法交彙。她甚至懷疑汪兢花那麼大力氣做的那些空頭文章,究竟有什麼價值了。

我也不清楚,梓寒端起精致的咖啡杯,喃喃地說,可我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哪怕是一種慣性。

就是為那個馬車夫嗎?汪兢用充滿譏屑的語氣問,你再用心,還能把他塑造成中國的福爾摩斯了?

你什麼時候學會用這種腔調說話了?梓寒反問道,以前你不是這樣的,至少那時候你是真誠的。

汪兢重重歎了口氣。現實,現實是什麼東西!當下的現狀,大多數人都是看見的,可又有幾人能改變?

梓寒說,我不能改變什麼,可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汪兢說,這不過是一滴水和一條河的關係,你左右不了它的走向。

梓寒搖了搖頭說,你讓我來,就是想論證這個嗎?

汪兢說,我隻是想讓你換一個角度……換一個角度,懂嗎?

梓寒不知所雲地看著他。

汪兢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哀求的聲音說,梓寒,跟我走吧!這個地方,隻會讓你變得一天比一天瑣碎……他馬車不是佐羅,根本改變不了什麼,你也改變不了。我爸爸跟政法大學的領導很熟,可以讓他們多給一個名額……

梓寒不是沒有認真考慮過跟汪兢的關係。眼下的一地雞毛讓她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她曾一次次地問過自己,在龍川這些林林總總的事件中,自己究竟是什麼角色。一位撰稿人,一個很小的配角,一個串場人抑或別的什麼。有時候夜半醒來,思前想後,她不是沒打過退堂鼓。而汪兢對馬車的敵視,卻將她一次次反方向推向那個人。一篇文章太簡單了,而馬車作為基層警察代表這個課題,要想研究得透徹,她連冰山一角還沒摸到呢。

望著汪兢那張因長期伏案而缺少日光照射的,略顯蒼白的臉,梓寒小心地選擇著字句說:

沒有一定之規,有些東西也許必須重新審視了。

汪兢定定地望著她,半天,才迸出一句話,你是指我嗎?

梓寒說,也指我自己呢……包括很多事情。

汪兢的臉頓時變得有些灰白。他心猶不甘地抓住梓寒的手說,

不要武斷地下結論,也許,我們都需要給對方一點時間?

梓寒點點頭。眼睛裏突然盈滿了淚水。

希望你能理解我,她哽咽著說,其實我也很難……

汪兢本來想說,那是你自找的。話到嘴邊又咽下了。時至今日,他才終於發現眼前這個女人,已經陷進龍川多如牛毛的事端裏,走進了思維怪圈。中國的很多事情,原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她的糾結,一方麵是對國情不夠了解,另一方麵,也許更多是在跟自己較勁罷。但汪兢知道不能把話挑明,說出來又意味著一場爭吵。直到今天,他才覺得自己駕馭女人的能力,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高明和嫻熟。

我知道的,思忖半晌,汪兢才慢慢地說,有時候不需要太多的話,隻需要時間……時間會驗證一切的。

梓寒感激地望著他,主動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

那一瞬間,汪兢覺得她瘦削的指尖冷得驚人。

中秋節快到了。馬路上熙來攘往,一派喧囂。沿街的店鋪都將生意延伸到門外,搭起節日的供貨帳篷。各式包裝花哨的月餅,酒類及蘋果梨子山楂葡萄西瓜等四季果蔬堆積如山;花花綠綠的紙箱子一摞摞地擺放在那裏,入夜燈火通明,購物的人流、過往的車流擁堵在路麵上,伴隨著商家的吆喝,長短不一的喇叭鳴叫,嘈雜的人聲,共同構成龍川傍晚落日前最後的疊唱。

肖誌博騎著自行車正急於趕回去,看到前麵又堵了車,隻好跳下來慢慢推著。隻要不是出公務,他很少坐局裏為他配備的專車。人到中年,身體的各個零部件都不像從前那麼結實了。平時又沒有多餘的時間健身,所以三年前他就堅持以步代車,或騎自行車上下班。他正吃力地在小巷裏穿行著,猛地想起明天就要過節了,但家裏的東西一樣還沒準備。馬車經手的案子搞到節骨眼上,兒子卻出了事。案子改由副組長朱亞東臨時代管,誰知朱副組長剛到任,就根據湯副局長臨走前的旨意將龍三羊放了,說該掏的情況都已掏完,要放長線釣大魚。結果龍三羊走後第二天,人就不見了!氣得專案組的幾個人直跳腳,上上下下亦忙成一鍋粥。湯副局長被指派出去學習後,改由肖誌博直接負責案件偵破。或者說,除了他肖誌博,目前還沒有任何人敢碰這個茬。肖誌博接手後,連夜開了案情彙報會。小鑼出事後,隊裏懷疑背後有黑手,曾經摩拳擦掌要逮幾個郎家嘍囉來審一審,被局裏嚴厲製止了。鑒於郎家在市裏的背景,又一時抓不住把柄,大家難免有些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