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1 / 3)

第二輯

湯包

說起玉華台,這個館子來頭不小,是東堂子胡同楊家的廚子出來經營掌勺。他的手藝高強,名作很多,所做的湯包,是故都的獨門絕活。

包子算得什麼,何地無之?但是風味各有不同。上海沈大成、北萬馨、五芳齋所供應的早點湯包,是令人難忘的一種。包子小,小到隻好一口一個,但是每個都包得俏式,小蒸籠裏墊著鬆針(可惜鬆針時常是用得太久了一些),有賣相。名為湯包,實際上包子裏麵並沒有多少湯汁,倒是外附一碗清湯,表麵上浮著七條八條的蛋皮絲,有人把包子丟在湯裏再吃,成為名副其實的湯包了。這種小湯包餡子固然不惡,妙處卻在包子皮,半發半不發,薄厚適度,製作上頗有技巧。台北也有人仿製上海式的湯包,得其仿佛,已經很難得了。

天津包子也是遠近馳名的,尤其是狗不理的字號十分響亮。其實不一定要到狗不理去,搭平津火車一到天津西站就有一群販賣包子的高舉籠屜到車窗前,伸胳膊就可以買幾個包子。包子是扁扁的,裏麵確有比一般為多的湯汁,湯汁中有幾塊碎肉蔥花。有人到鋪子裏吃包子,才出籠的,包子裏的湯汁曾有燙了脊背的故事,因為包子咬破,湯汁外溢,流到手掌上,一舉手乃順著胳膊流到脊背。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不過天津包子確是湯汁多,吃的時候要小心,不燙到自己的脊背,至少可以濺到同桌食客的臉上。相傳的一個笑話:兩個不相識的人據一張桌子吃包子,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裏的一股湯汁直飆過去,把對麵客人噴了個滿臉花。肇事的這一位並未覺察,低頭猛吃。對麵那一位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堂倌在一旁看不下去,趕快擰了一個熱手巾把送了過去,客徐曰:“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

玉華台的湯包才是真正的含著一汪子湯。一籠屜裏放七八個包子,連籠屜上桌,熱氣騰騰,包子底下墊著一塊蒸籠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籠布上。取食的時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皺褶處猛然提起,包子皮驟然下墜,像是被嬰兒吮癟了的乳房一樣,趁包子沒有破裂趕快放進自己的碟中,輕輕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湯汁吸飲下肚,然後再吃包子的空皮。沒有經驗的人,看著籠裏的包子,又怕燙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猶猶豫豫,結果大概是皮破湯流,一塌糊塗。有時候堂倌代為抓取。其實吃這種包子,其樂趣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間。包子皮是燙麵的,比燙麵餃的麵還要稍硬一點,否則包不住湯。那湯原是肉汁凍子,打進肉皮一起煮成的,所以才能凝結成為包子餡。湯裏麵可以看得見一些碎肉渣子。這樣的湯味道不會太好。我不太懂,要喝湯為什麼一定要灌在包子裏然後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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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包

華北的大白菜堪稱一絕。山東的黃芽白銷行江南一帶。我有一家親戚住在哈爾濱,其地苦寒,蔬菜不易得,每逢陰年倩人帶去大白菜數頭,他們如獲至寶。在北平,白菜一年四季無缺,到了冬初便有推小車子的小販,一車車的白菜沿街叫賣。普通人家都是整車的買,留置過冬。夏天是白菜最好的季節,吃法太多了,炒白菜絲、栗子燒白菜、熬白菜、醃白菜怎樣吃都好。但是我最欣賞的是菜包。

取一頭大白菜,擇其比較肥大者,一層層的剝,剝到最後隻剩一個菜心。每片葉子上一半作圓弧形,下一半白菜幫子酌量切去。弧形菜葉洗淨待用。準備幾樣東西:

一、 蒜泥拌醬一小碗。

二、 炒麻豆腐一盤。麻豆腐是綠豆製粉絲剩下來的渣子,發酵後微酸,作灰綠色。此物他處不易得。用羊尾巴油炒最好,加上一把青豆更好。炒出來像是一攤爛稀泥。

三、 切小肚兒丁一盤。小肚兒是豬尿泡灌豬血芡粉煮成的,作粉紅色,加大量的鬆子在內,有異香。醬肘子鋪有賣。

四、 炒豆腐鬆。炒豆腐成碎屑,像炒鴿鬆那個樣子,起鍋時大量加蔥花。

五、 炒白菜絲,要炒爛。

取熱飯一碗,要小碗飯大碗盛。把蒜醬抹在菜葉的裏麵,要抹勻。把麻豆腐、小肚兒、豆腐鬆、炒白菜絲一起拌在飯碗裏,要拌勻。把這碗飯取出一部分放在菜葉裏,包起來,雙手捧著咬而食之。吃完一個再吃一個,吃得滿臉滿手都是菜汁飯粒,痛快淋漓。

據一位旗人說這是滿洲人吃法,緣昔行軍時沿途取出菜葉包剩菜而食之。但此法一行,無不稱妙。我曾數度以此待客,皆讚不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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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餅

餅而曰烙,可知不是煎,不是炸,不是烤,更不是蒸。烙餅的鍋曰鐺,在這裏音撐,差亨切,陰平聲。鐺是平底鍋,通常無足無耳無柄,大小不一定。鐺是鐵打的,相當的厚重,不容易燒熱,可是燒熱了也不容易涼,最適宜於烙餅。洋式的帶柄的平底鍋,也可以用來烙餅,而且小巧靈便,但是鋁合金製的鍋究竟傳熱太快冷卻也太快,控製溫度麻煩,不及我們的鐺。

烙餅需要和麵。和麵不簡單。沒有觸摸過白案子,初次和麵,大概會弄得一塌糊塗,無有是處。烙餅需用熱水和麵,不是滾開的沸水,沸水和麵就變成燙麵了。用熱水和麵是取其和出來軟。和好了麵不能立刻烙,要容它“醒”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可長可短,看情形而定。

如果做家常餅,手續最簡單。家常餅是薄薄的,裏麵的層次也不須太多,表麵上更不須刷油,烙出來白磁糊裂的,隻要相當軟和就成。在北平懶婆娘自己不動手,可以到胡同口外蒸鍋鋪油鹽店之類的地方去定製,論斤賣。一斤麵大概可以烙不大不小的四張。北方人貧苦,如果有兩張家常餅,配上一盤攤雞蛋(雞蛋要攤成直徑和餅一樣大的兩片),把蛋放在餅上,卷起來,豎立之,雙手扶著,張開大嘴,左一口、右一口,中間再一口,那簡直是無與倫比的一頓豐盛大餐。

孩子想吃甜食,最方便莫如到蒸鍋鋪去烙幾張糖餅,黑糖和芝麻醬要另外算錢,事前要講明幾個銅板的黑糖,幾個銅板的芝麻醬。烙餅裏夾雜著黑糖和芝麻醬,趁熱吃,那份香無法形容。我長大之後,自己在家中烙糖餅,乃加倍的放糖,加倍的放芝麻醬,來彌補幼時之未能十分滿足的欲望。

蔥油餅到處都有,但是真夠標準的還是要求之於家庭主婦。北方善烹飪的家庭主婦,作法細膩,和一般餐館之粗製濫造不同。一般餐館所製,多患油膩。在山東,許多處的蔥油餅是油炸的,焦黃的樣子很好看,吃上一塊兩塊就消受不了。在此處頗有在餅裏羼味精的,簡直是不可思議。標準的蔥油餅要層多,蔥多,而油不太多。可以用脂油丁,但是要少放。要層多,則擀麵要薄,多卷兩次再加蔥。蔥花要細,要九分白一分綠。撒鹽要勻。鍋裏油要少,鍋要熱而火要小。烙好之後,兩手拿餅直立起來在案板上戳打幾下,這個小動作很重要,可以把餅的層次戳鬆。蔥油餅太好吃,不需要菜。

清油餅實際上不是餅。是細麵條盤起來成為一堆,輕輕壓按使成餅形,然後下鍋連煎帶烙,成為焦黃的一坨。外麵的脆硬,裏麵的還是軟的。山東館子最善此道。我認為最理想的吃法,是每人一個清油餅,然後一碗燴蝦仁或燴兩雞絲,分澆在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