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噓(1 / 3)

第一章噓

噓!小點兒聲!你是誰?不敢把孩子給我再吵醒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哄得讓她睡著了,你要是再把她弄醒了,我就要瘋了。對,別出聲。注意,不要靠那扇門,它壞了,一靠就會掉下來,我還沒顧得上修呢。什麼?為什麼我能夠說話?這話說的,因為我是這個家裏的人麼。哎,事情就是這樣,我說話她就不醒,你要是一開口說話,她馬上就醒了,她對外界的東西,對陌生的聲音,尤其敏感。一聽見聲音不對,喳地一下,馬上就醒了。別看是這麼一個小東西,把我弄得可夠嗆,比千軍萬馬也不差呢。好吧,不管有什麼事,不管你是誰,你先到外麵等我一會兒,桌子上有水,有煙,或許還有一點兒瓜子。等我把這半麵的窗簾拉上,不然用不了一會兒,她就又會被晃醒了。

我就奇怪了,你是怎麼進來的?我怎麼沒有聽到門口的警衛給我通報?啊,哦,他娘的,看我這記性,老嘍,真的不中用了,我想起來了,我這裏早就沒有警衛了,怪不得你這麼容易就進來了,輕車熟路地就進來了。不止是你,最近一個時期以來,誰想進來都能夠隨隨便便地進來。還說什麼呢,籬笆不牢野狗入麼。前幾天,竟然有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一頭闖了進來,栽倒在我的麵前,說要讓我保護他。真是沒眼光呐,難怪能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樣,我怎麼能保護他,我連我自己都保護不了呢。住在一個無論誰想進來就能進來的房子裏,我怎麼保護他?無產階級要想解放全人類,首先得解放自己,以我目前的情況,我有什麼能力為他提供保護?

你別誤會,我不是在說你,我這麼說,隻是在說一個道理。同時,我這樣說,也並不是說我害怕人民群眾,不想讓他們進來,不想與他們有接觸,不想傾聽他們的心聲與需求。不,恰恰相反,我們是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人民群眾的,就像魚兒離不開水一樣。魚兒離開了水,還能活下去麼?可以說,沒有人民群眾這個汪洋大海,就不可能有中國的革命和勝利,更不會有我們今天的生活。這個勝不是小勝,不是小打小鬧,而是大勝,大獲全勝,是全麵的勝利和最終的勝利。你說我說得對麼,小同誌?什麼,和報紙上說的一樣,和歌子裏唱的一樣?哈哈,算你說對了,那說明我們的思想是高度統一的,各種口徑和標準也都是高度統一的,達到了空前的共識與和諧。世界上什麼樣的國家能夠取得這樣的成就?隻有我們!讓那些人人各懷心思,你說東他偏要往西,四分五裂的,有勁不往一處使的國家和人們羨慕去吧,哭鼻子抹眼淚去吧!他們的所謂的總統,有時候說話還不如我們的一個車間主任、生產隊長頂事呢。

前幾天,來了幾個紅衛兵,也不敲門,也不按門鈴,踢開門就進來了。一進來就吹胡子瞪眼,就嚷嚷著說要革我的命,要我和他們去一趟工人體育場。我去工人體育場幹什麼?我又不踢球,也不跑步,我去那裏幹什麼?他們說,就你這態度,倒黴的日子在後頭呢,急需要給你來一場革命了。我對他們說,我本人就是革命者,職業革命者,革命革了一輩子,除了會革命,別的活計都不會。我把腦袋別在褲腰裏鬧革命的時候,還沒有你們呢,你們連浮遊生物,連細胞都還不是呢。

小同誌,你也是紅衛兵麼?不是?哦,看著也不太像。

不是我說你,你這個年齡的孩子,如果不是紅衛兵,那說明你的家庭背景一定有問題哩,是麼?想參加,人家不要,是不是?

被我言中了?一看就是嘛。不過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去告發你。六億人口,也不能人人都是紅衛兵嘛。

小小年紀,你的臉上卻有那麼一種東西,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斷腸人……斷腸人,對,斷腸人在天涯。

什麼?你再說一遍,你是誰的女兒?孫渡?孫渡?我早年的同學?孫……渡?啊,我想起來了,好久遠的一個名字呀。是的,他是我早年間的一個同學,當時我們都在外麵留學,我學戲劇,偶爾的時候也畫兩筆畫。而孫渡,他的專業是哲學。小同誌,小姑……娘,說實話,要不是你自己說,我都沒認出你是個女孩子。我想對你說的是,是他的專業是哲學害了他,而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研究哲學,恰恰又是他最擅長或者是唯一能夠做得很好的工作。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說,有的人,一生隻能做好那麼一兩件事情,也有的人卻什麼都能來兩下,像是一種全才。而孫渡,顯然是前一種人。

你是來找我打聽他的消息的?怎麼,他不見了?一點點音信也沒有?怎麼會這樣呢?唉,你可真會找,連你這個做女兒的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又怎麼能知道呢。你也許不知道,我已經有幾十年時間沒有見過他了,更不知道他後來的情況。全國解放以後,他到了哪裏,做什麼工作,這些我都完全不清楚。有時候我也想,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最後的歸宿,聽上去應該是好事,可也不完全是好事。

不明白?比如一塊磚,在它還沒有用途,沒有找到最後歸宿的時候,就一直放在那裏,隻要是路過的人,都能看到。可是你要是把它砌到一堵牆裏,外麵再抹上泥,甚至為了美觀漂亮,再抹一層白灰或者水泥,它算是找到自己最後的歸宿了吧,可是你還能再看見它再找到它麼?除了那個當年親手把它砌進牆裏的人,再沒有人能夠發現它,找到它,沒有人能知道它的確切消息和下落,它到底到了哪裏。如果有人想要找到它,恐怕翻遍整個世界也不會有結果。就算當年砌牆的那個人還活著,那也沒用,而他要是死了,不在了,那就更永遠沒有可能了。

明白了吧?

所以,你怎麼找到他呢?我們這麼大一個國家,幅員遼闊,人口眾多,一個人要想找到另一個人,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是命運有意或者無意地把他們安排到一起。還有就是公安部門,情報部門,他們最善於找人,別說是地麵上的活人,即使是早已死去幾十年的人,隻要需要,他們一樣能夠找到。

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爸爸是在哪一年?在什麼地方?小同誌呀,這可把我給問住了,這得讓我好好想一想,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猛一下還真想不起來。一九四○年?不對。一九四九年?好像也不是。一九二八年?更不對,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呢,比你現在還要小一點。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應該是一九四五年,日本人被趕走的那一年。

是的,就是那一年。

一九四五年,日本人輸了,懷著恨走了,穿著兜襠布,捂著臉離去。我們光複了,每個人都笑了,都覺得萬事大吉了。

是秋天,我現在想起來了,應該是深秋了,樹葉差不多都已經落光了。在蕭瑟的秋風裏,我帶著部隊路過晉察冀,部隊休整了兩天。我就是在臨走的前一天碰到他的,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沙棗樹下,完全是偶然遇到的,卻又像是命運有意的安排,特別的眷顧,讓我們在那樣的一種情況下重逢。孫渡同誌,你爸爸這個人……那時候應該還沒有你。對,我就記得他還是單身麼,我好像還專門問過他的婚姻情況,他卻什麼也沒說。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一九五○年?哦,那已經是和平年代了,戰爭的大幕基本上已經合上了,隻剩下一些零星的地方還支棱著。

那年秋天,在晉察冀邊區偶然遇到他的時候,我已經當了幾年團政委了,而且很快又將要提升。可是孫渡同誌,你爸爸這個人呢,我說是哲學害了他,一點兒也沒有說錯他。就在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沙棗樹下,在我命令般的詢問下,他才告訴我說,他當時的職務相當於副連級,也許是副營級。我當時聽了,半天合不上嘴,任憑晉察冀的風沙不斷地灌進我的心裏。什麼叫相當於?還副連級副營級?相當於副連級,那就說明他還不是一名真正的副連長,是一個具有同等級別的虛職。唉,讓我說他什麼好呢,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搞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然還是個副連級,完全是在原地踏步,甚至是一種倒退呢。說實話,在我們這些團以上的幹部眼裏,副連級簡直就不算是個職務,雖然我們也都是從那樣的位置上一步一步地上來的,可上來了,再回頭往下看的時候,就有了一種不由自主的居高臨下的往事越千年的感覺,覺得那一切是那麼的遙遠而陌生,覺得那隻是別人的經曆,而並非是我們自己的經曆。人就是這樣,當了部長,就不會知道下麵的處長甚至司局長們每月拿多少薪水,一來是真的不知道,二來是即使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心理,我也說不上來。還說孫渡的事。雖然說我們革命不是為了升官發財,可職務也是一個人價值的體現,甚至是唯一的體現方式,它能表明一個人為革命為人民做出了多大的貢獻。我們這個陣營,不承認有官,不說官大官小,而隻說職務高低,分工不同。一位司令員,縱隊首長,那一定是身經百戰,功勳卓著的。而一名排長,一個班長,能與前者相提並論麼,他才打過幾次仗,見識過幾個死人?你是副連級,別人就會用副連級甚至低於副連級的心情和眼光去認識你,看待你,衡量你,知道你出道的年頭不會很久,也沒經曆過什麼,見識過什麼。人家又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有著怎樣的經曆和能力,憑什麼讓人家高看你,仰望你,敬畏你?不可能麼。所以,人家隻能以你現有的情況去認識你,看待你,以你現有的職務去衡量你,去計算你為革命為人民做了什麼,做了多少。當然,我們根本不怕別人如何看待和衡量我們自己,我們提著腦袋幹革命,也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的,不是為了讓別人給我們計算功勞的。誰想怎麼看讓他們看去,誰想怎麼想就讓他們想去。可是,道理是這麼個道理,而實際的情形又往往總是和道理甚至真理相悖的。

就在那棵沙棗樹下,孫渡同誌,你的爸爸,他對我說,哲學是一門真正的屠龍術,他與它,相忘於江湖已有多年。

屠龍術你懂麼?懂得?

我問他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他想了一會兒後說,可能多半就出在他自己的身上。

好,我讚成這樣的分析和總結,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就應該光明磊落,具有這樣的一種自我批評的勇氣和精神,無論任何時候,都要盡可能地從自身找原因,而不能把所有的原因都推給別人或者客觀因素,不怨天怨地。他能這樣想問題,我真是感到十分的欣慰和高興。按說,一個人具有了這樣的一種胸襟和精神,進步應該是很快的,應該不是個問題,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呢?我就又糊塗了。

不明白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多年未見,雙方可能都有不小的變化,猛一見麵,竟都有些陌生了。他一身單薄的軍裝,領子和袖口都是破的。

在和我說話的時候,孫渡同誌,你的爸爸,哦,那時候他還不是你的爸爸,他的兩個肩膀不時地動來動去,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有虱子正在他的身上流竄,奔走。為什麼這樣說?為什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因為感同身受,因為我本人也正在遭受著與孫渡同樣的侵擾。不能說出確切的數字,但我感覺至少應該有兩隻以上的虱子正在我的身上一前一後地運動著,慢騰騰地走著。那個時候,我多想靠在身後的那棵沙棗樹上,借助於樹幹本身的力量,像狗熊或野豬一樣,狠狠地摩擦他一陣,不能指望在摩擦的過程中把它們全部碾碎,擠死,血濺腰間和脊梁,但至少也不能讓它們太好過了,不能讓它們就那麼安逸輕鬆地大搖大擺地像剝削階級一樣在我的身上走來走去,作威作福。可是,我沒有動,我忍了又忍,終究沒有那樣去做。為什麼?原因很多。首先,我的警衛員正牽著馬在不遠處看著我。另外,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很快就要升任師政委了,雖說隻是個副的,可那也不能太隨便了呀,對不對?哪有首長當眾捉虱子的?而且,就在距離我們不遠處,有兩名女戰士正在洗繃帶,還有幾件染血的衣裳。因此,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不行的。所以,我壓根兒也沒打算與它們作鬥爭,它們想怎樣就怎樣吧。我隻是隔著衣服,裝作捶背的樣子,用拳頭在自己的背上輕輕地砸了那麼幾下,算作一種抵抗吧。也沒敢想就那麼幾下就能把它們砸死,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是敲山震虎,隔靴搔癢罷了。

哈哈,小同誌,讓我這麼一說,你的身上也一定癢起來了吧?哈哈,沒事,你那是條件反射,心理作用。不像我們,我和你爸爸,還有我們無數的戰友,我們那是真有虱子,我們那才真叫個癢。有時候好不容易有一點兒空閑,就想,抓緊時間趕快睡一會兒吧,新的命令說不定正在送達我們這裏的途中呢,等命令真的一來了,就別想再合眼了。可是不行,你剛想閉上眼,它們就出動了,就又開始搗亂了。零星的,三五一夥的,小股的,甚至拖兒帶女的,在你的身上躥來躥去,慢慢地行走,快速地奔跑,竭盡所能。那種情況下,誰又能睡著?睡是睡不成了,隻能坐起來,耐心地與它們周旋,作戰。它們搗亂,失敗,失敗了,再卷土重來,一有空就得專門騰出時間與它們進行鬥爭。有的戰士抱怨說,不是我們不愛學習,很多時候實在是不能學,剛打開《論持久戰》,剛想認真地看上幾頁,它們就又來了。不鳴鑼開道,不搖旗呐喊,卻也來得相當熱鬧,一上來就出手不凡,用它們的那種可能連顯微鏡都看不到的小牙齒,一點一點地咬你,一毫米一毫米地啃你,直到把你啃得心煩意亂,方寸全無還不罷休,真是看不到心上,誰能看進去?那些獐頭鼠目的家夥們啊,今生今世,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它們的模樣,它們一個個都有著極強的生命力,也好像是用某種特殊材料製成的呢。

雖然曾經是無話不談的同學,朋友,什麼樣的玩笑也都開得,但時隔多年之後,我們竟都有些拘束,時間這個東西真是不得了,太厲害了,無情地消滅了玩笑和隨意。盡管身上都很癢,但我們相互竟都沒有提到虱子的事,要是還擱在過去,那怎麼能不說?說得少了都不行。就在那時候,就因為一個小小的虱子,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其實並不僅僅隻是我們,而是所有的人,就像在時光的河裏洗澡,洗著洗著,彼此忽然就都發現對方變得陌生了,有的甚至變得都快認不出來了。奇怪吧?絕對奇怪,哪兒也沒有去,就在同一條時光的河裏洗澡,洗著洗著,就不對了,問題就出來了,彼此之間有了一種類似於半透明的隔膜,就像蝴蝶的翅膀,又像一個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的建築,出現了夾層,甚至暗道,機關。而最令人頭疼和想不通的是,作為人,我們從來不曾也沒有專門和刻意地去設計過那一切,它們怎麼就會五髒俱全地形成並出現了呢?

這種事到現在我有時也還在琢磨。

是時光在作怪,應該怨時光吧?可是時光在這中間到底又做了什麼呢,好像什麼也沒做呀?真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還有,你覺得別人變了,殊不知別人也有著與你同樣的感覺,甚至發現你的變化更大一些呢。人與人,相互之間好像就生活在一個又一個的連續不斷的疑問和迷惑之中,每一個人,對於他人來說,就是一道牆,甚至是一個幽深莫測的去處。一腳踏進去,會遭遇什麼,沒有人能知道,更沒有人能預測出來。

時常想這種事情,會讓人覺得人其實是很渺小的,所能做的,也就是人人都能看見的那些,所知道的,也就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那些,除此以外,很難再多出什麼來。一個問題,有十種解法,我們隻知道其中一種。世界可能有十層,我們以為隻有一層。

姑娘,小同誌,你想問什麼?那麼冷的天,到處都灰蒙蒙的,蕭瑟,冷清,你爸爸他為什麼一個人在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沙棗樹下徘徊?

小小年紀,問得好啊!光複之年的那個深秋,當我意外地遇到他的時候,我也有著和你現在一樣的疑問。

說實話,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他說出在他本人的身上,那也隻是一個籠統的說法,也可以理解為是他謙虛,自律,自責,自省,其實並未真正指明什麼。事隔多年之後第一次見麵,我也隻是關心他的近況以及他的職務一直上不去的原因,因為隻有找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才能更進一步地幫助他,使他的情況得以好轉。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還有一件更麻煩的事情才剛剛纏上他的身。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孫渡,你的爸爸,他在那棵光禿禿的沒什麼好看的樹下轉來轉去,愁容滿麵,並不是在徘徊著簡單地消遣愁緒,排解什麼,而是在進行深刻的剖析和反思,是在醞釀一份有相當難度和深度的檢查。那份檢查,是要麵對上級機關和首長的,必須深刻,言之有物,否則他就很難過關。不過,即使過了關,接下來還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也是很難想象的,因為類似的人類似的例子也並不算少。

小鬼,你相信運氣麼?我覺得運氣這個東西在你爸爸這件事情上是一個很難繞過去不說的東西,甚至也可以說是一個關鍵,也許還是一個決定他一生的東西。其實,這個東西對人的作用,又何止是他一個人。

小同誌,小鬼,雖然我們共產黨人不講迷信,破除各種封建的陳規陋習,否定一切有宿命色彩的東西,可是我過了四分之三的人生,經曆了無數的事情,我私下裏覺得,運氣這種東西有時候還是存在的,雖然它本身看不見也摸不著,可是具體到哪個人走運,哪個人不走運,這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呀。所以很多時候,你不承認它還真不行,它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你拚命否認它,說它不存在,說這個世上就沒有那麼個東西,那也就是說說而已,其實是沒用的。比如,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古往今來,全社會上上下下,人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都在討論,探討這個問題,可是一直到今天也還是沒有討論清楚,也沒有想清楚。究竟有沒有,誰也不知道。相信的就說有,不相信的就說沒有,這個問題恐怕永遠是一樁懸著的公案了。類似這樣的公案還有好多。為什麼世界上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命運會那麼懸殊,不同?有的人一出生,甚至還沒有出生,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天壤之別的懸殊就已經產生了,就已經存在了,那沒辦法。可是還有的人,也就是大多數人,一開始的時候也許都差不多,但隨著各自的命運的展開和深入,相互之間的變化就會越來越大,越來越令人不可思議,直至最後也形成一種另一種意義上的天壤之別。這中間,除去主客觀的原因外,還有一種至關重要的東西一直都在冥冥之中操縱著一切,決定著一切,決定著人生脈絡的起伏和最終的走向。那是什麼?那難道不是運氣?那就是運氣,一種很是關鍵的東西。什麼叫命運?我理解它就是生命的運氣。也許我理解得不對,但我就是這麼理解的。一個人有沒有那種東西,是正數還是負數,好運還是黴運,那太不一樣了。一個一生中總是在走背運的人,各方麵的努力也許並不比別人少,付出的甚至更厲害,卻為什麼總是不見好?原因何在?當然,這樣的分析是不能拿到任何會上去講的,那是不成立的,更是不允許的,更不能在一份檢查中流露。

我說你爸爸他運氣不太好,你同意麼?同意?你也讚同?好,明白事理,又敢於麵對現實,女人們能這樣看問題,想問題,難能可貴,不容易啊。

你大概也知道,孫渡同誌,你的爸爸,多年來一直做白區工作。那種事情,有著太多的偶然因素和很大的不確定性,它與野戰部隊的作戰完全是兩個概念,兩種方式。有時候,十幾分鍾前確定的一件事,十幾分鍾以後就已經又變得麵目全非,得另起爐灶,另做打算。前後不超過一個時辰,甚至就在一眨眼之間,事情就已經完全翻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顛倒和變化,那是任何人力和意誌都無法把握和決定的。碰到那樣的事情,你隻能幹瞪眼,自認倒黴。所以,他的工作一直做得磕磕絆絆,這可能也是他政治上進步不快的一個原因。我早年是學戲劇的,也常聽人們說,某某事情太具有戲劇性了。但是我後來終於明白,舞台上的那點兒表演,那點兒所謂的曲折和豐富,實在是太幼稚了,與真正的現實比起來,就像是小孩子在做遊戲。你想,既沒有真正的危險性,又那麼一目了然,一眼看到底,那不是小孩子的遊戲又能是什麼呢?哭聲是假的,笑聲也是假的,仇恨如同道具,隻是為了強化效果;有血,但沒有血腥氣,隻不過是一種單純的紅色。所以,當年一回來以後,我就決定徹底告別舞台上的那種遊戲,把自己完全融入到真正的人生劇情中去。

如果現在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選擇自己的生涯,我第一個排除的仍然是戲劇。

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看了幾個希臘悲劇,讀了一點兒莎士比亞,就決定要獻身於戲劇了,幼稚啊。

這就快要說到你爸爸他為什麼要寫檢查了。

時間過去了這麼多年,現在再說這些,也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一九四四年年底的時候,孫渡他們接到了上級的指示,要求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地獲取一份重要的情報。小鬼,小同誌,請注意這句話:不惜一切代價。我後麵還要提到它,因為它太像是一條遠去的魚一樣,本來已經走遠了,卻突然又從歲月的深水處遊了回來,這一遊回來就和先前完全不一樣了,它噴著血,帶著浪,並且長出了尖利的獠牙和花斑的翅膀。

上級對這次獲取情報的工作極為重視,也許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件異常艱難棘手的事情,知道僅靠他們原有的人員是不可能完成此次任務的,所以才做了極為周密細致的又不能不說是強大的部署,從好幾個地方抽調了十幾名富有對敵鬥爭經驗的同誌,幾方力量齊聚一處,共同完成一個任務,那就是最好的證明。有從東北秘密出關來的,也有從南方敵人的心髒地帶臨時抽調過來的,當然更有從陝北來的,帶來最直接的第一手的思路。他們或者像一根鏈條一樣,一環緊扣著一環,保持著單一的唯一的聯係,或者像樹枝一樣,三五枝組成一組,形式不同,但殊途同歸,目的都一樣。

具體他們是怎樣開展工作的,局外人都不清楚,也不可能清楚,人人都清楚明白了,那他們還怎麼開展工作?其間的複雜性、殘酷性和戲劇性也不是人們能夠想象出來的。時光在按著它自己的速度和節奏有條不紊地流逝著,不管人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日子都會一天天地過去,一頁接一頁地翻開,翻過,送走前一個黃昏,迎來又一個黎明。你緊緊張張地從早勞碌到晚,那是一天,你什麼也不幹,閉著眼睛躺到天黑,那也是一天。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願不願意,每個人都得跟著時間,被裹挾著往前走,沒有人能置身於時光這道洪流之外。總之,經過一群人前後八九個月的秘密的甚至像是暗無天日的工作,等到第二年八月的時候,他們的努力和付出終於見到了成效。雖然在那期間,有十二名對敵鬥爭經驗異常豐富的同誌先後犧牲,從東北來的再也回不到關外,從南方來的也不再能夠回到敵人的心髒地帶,但大家為之奮鬥的那個情報還是終於被我們拿到了,那十二位同誌的血沒有白流。

按照一般的正常的情況來說,經過千難萬險得來的情報終於到手了,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應該是一件好事吧,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大好事吧?想要的目的終於達到了,那還要怎樣呢?可是,小鬼,小同誌,你今後的路還很長,你要永遠記住,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為一件所謂的好事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那是因為,一件事情,如果它的正麵是好的,美麗的,漂亮的,那它的背麵,一定是相反的,恐怖的,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逃脫出這樣的規律,因為那是自然的規律和法則,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夠超然於自然之外。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然的範圍內搭積木,做遊戲,所有的生命也都是在做這些小遊戲的過程中快速地或者慢慢地耗盡的。為了聽上去不難聽,像那麼回事,所有這些小遊戲都被冠之以事業甚至偉業的名號。對不起,扯遠了。還是繼續說你爸爸他們那件事,說說那好事的背麵。

我小時候看見人們照鏡子,總是覺得有很深的東西不能理解,又想不明白,總是想知道鏡子背後有什麼,所有的小孩子可能都有過那種好奇心,對鏡子背後的興趣要遠遠超過鏡子的正麵。問家裏的大人,他們總是說,背後沒有什麼,更沒有什麼好看的,那有什麼好看的?當時總以為他們說的是假話,在故意藏匿著什麼,不想讓別人知道。後來長大了才終於明白,那背後的確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好看的,遠遠不如前麵好看。有的人家的鏡子後麵可能還會夾著一張逝去的親人的照片或畫像,而那種頭像,往往又是可怖的居多。在某一個陰天的午後,在家裏沒人的時候,猛然看見那麼一張臉,不嚇個半死,至少也會感到世間陰森可怖,從此就會對一切背後的東西心存餘悸。

說你爸爸他們那件事。我想對你說的是,情報雖然到手了,可他們八九個月的努力是真的白費了,那十二位身經百戰的南北兄弟的血也就真的等於是白流了,而且流得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無論任何時候說起來,想起來,都會覺得太過於窩心,都會叫人心裏堵得慌。這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前,什麼樣的結果他們都想到了,都預料過了,但唯獨沒有預想過這樣的一種結果,活下來的人都被這結果打敗了。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就在他們得到那情報的前一天,日本人突然宣布投降了,中國的抗日戰爭正式結束。一夜之間,那份原來無比重要的情報頓時變得一文不值,成為了一張貨真價實的廢紙。這樣的一個結果,難道不超出所有人的預計?使身在其中的人們哭不出來,更笑不出來,就算他們個個都是諸葛亮,也難算出是這樣一個結果。雖然勝利的信念一直都是有的,我們一直都堅信我們必勝,敵人必敗,但無論如何,誰都不會想到勝利的腳步聲竟然就在一夜之間。天一亮,已逝的一切,以往的一切,頓時凝固,新一輪的計算正式開始。那些天,人人都在歡呼,到處都在慶祝,真不知道包括孫渡在內的那幾個僥幸沒有為那份情報付出性命的人,他們是怎樣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