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烈日下的晦暗(1 / 3)

第六章烈日下的晦暗

六九年的春天,也就是去年,我聽說拒門那邊有一個放羊的。一個放羊的,有什麼稀罕的,對不對?可是剛一聽說這事,我心裏就咚咚地打起了鼓,一個人激動了好幾天。天底下放羊的多了,為什麼這個放羊的讓我覺得他特別,覺得應該引起注意?因為我得到確切的消息,說這個人也是一個犯了錯誤,有問題的人,每天在野外放羊,很少和人說話,頭發老長,胡子老長,像是有幾年沒有剃過。我當時就想,嗨,說不定這次有門,說不定這個放羊的真的就是你的爸爸。你千呼萬喚好多年,現在他終於出現了,你說,我能不當回事麼?

我決定把手邊的幾件事情忙完,和領導請好假以後,就去看看這個放羊的,看看他到底是誰,是不是你的爸爸,如果是,那不就好了麼,你們父女不就可以團聚了麼?以後,你們再共同努力,說不定還有可能找到你的母親,那就更別提多美滿了。一家人得以團聚,多年的心願也就了啦,人生在世,還有什麼比那更叫人高興的呢。是的,在這件事情上,我也意識到自己多少有些貪心和過分,可是人活著,誰不是這樣的呢,找到父親,緊接著就又想找到母親。手裏有了一塊錢,很快又會想兩塊,想要是能有三塊錢,五塊錢,那豈不是更好?今天剛把窩頭換成饅頭,明天就又會想,餃子應該比饅頭更好一些,貪心和野心一點一點地滋長,豆芽一樣,每天生長那麼一點點。如果這就叫得寸進尺,貪得無厭,那沒錯。如果一個人因為這樣的貪心受到批判和處理,那也確實不能算有多冤枉,批判你,處理你,也是應該的,因為你總是不滿足,總是想千方百計地遠離艱苦奮鬥。那還能行?

準備動身去拒門的那幾天,我這個一向謹小慎微的人開始變得有些丟三落四,有好幾次把鑰匙忘在家裏,不得不翻窗戶進去,有一次連窗戶也進不去了,隻好從外麵把門板卸下來。我明白,並不是我的記性變壞了,而是因為心裏有事,鐵坨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心裏,很多別的事情自然就被怠慢了,忽略了,輕描淡寫了。一個心裏沒事的人體會不到那種感覺。

一共請了四天假,徒步走到拒門,就用去了整整兩個白天。我一算,時間非常緊,緊到不能再緊,就算是去了拒門,什麼也不幹,氣也不喘一口,緊接著就掉頭往回返,那也還得需要整整兩天的時間呀。來回四天,全都耽擱在路上了,正經辦事的時間反倒沒有多少了。可是,難道就因為這樣的情況,真的去了以後就立馬再掉頭往回返麼?那還去幹什麼,那還不如不去呢,你說是不是?所以,無論時間再緊,我也都得想辦法找到那個放羊的,究竟是不是,他到底是誰,隻有親眼見過了,了解過了,才能最終確定,懸在心裏的那塊石頭也才能放心地落下來。

在那些從來沒有出過門的人們的心目中,拒門屬於人來人往的繁華之地,其實卻也不過是個荒涼的小鎮,一個小時就能逛遍全鎮。你說什麼,拒門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隻有一個意思:拒絕胡人進入。對,就是那個意思,那是它真正的含義。我要告訴你的是,我見到了那個放羊的人,但他不是你的爸爸。隨後,我又找到好幾個人打聽了一下,確信他不是你的爸爸,因為他並不是從外麵押解或者轉過來的。那個人就是一個當地的人,原來是一個數學老師,也可能是一個物理老師,這首先就排除了所有的可能。隻有一點和你爸爸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也確實犯了錯誤,是一個有問題的人,不然怎麼能去放羊呢。至於他犯的是什麼錯誤,有什麼問題,我沒有再多打聽。打聽那些有什麼用呢,對不對?沒用,那是人家的事,隻要確信他不是你的爸爸,這事就和咱們沒關係了。世上犯錯誤的人,有問題的人多了去了,打聽也打聽不過來。最關鍵的是,就算你都打聽清楚了,那又能怎麼樣呢,沒有意義。

來回四天,最終等於白跑了一趟。

不過也不能說沒有作用,作用我認為還是有的,最起碼把那個地方給排除掉了,以後也不用再把牽掛和注意力放在那裏了,這不是一種作用麼,這也是一種作用。減少幹擾,去除掉沒有用的東西,就等於向目標又邁進了一步。啊,對,越說越對了,就像打一個洞,要是不把中間的那些土掏出來,去除掉,運走,你又怎麼能到得了洞的那一頭,對不對?有它們在中間擋著,阻隔著,恐怕永遠也到不了洞的那一頭。

這麼一看,這麼一想,拒門那一趟,還真的沒有白跑,是有積極作用的。

不要灰心,再慢慢找。所有的人都在這個地球上呢,誰也不可能跑到地球外麵去,是不是?有的人需要找二三十年,三四十年才能找得到呢,那也得算是快的,幸運的。

也不要老想這件事,找不到的時候,想也沒用,整個人都陷到那裏麵去反倒不好。你的爸爸媽媽,他們要是知道你這樣,他們也會難過的,你說是不是?等到了該找到的時候,不用太費勁,自然就找到了。世界上的事常常都是這樣的,你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反倒不行,有時候不想它了,它竟然不聲不響地在你的麵前出現了,你相信這樣的事情麼,我信。等將來某一天,他們夫妻突然同時出現在你的麵前時,你就什麼都信了,就會想起我今天說的話。

你笑什麼?你認為不可能?我卻覺得這樣的可能還是有的。世界上的事情,隻要是未知的,沒有展開的,那就什麼樣的可能都會有,那中間就包括著希望。怕就怕水落石出,已成定局,那反倒不好辦了,讓人再沒什麼可想可念的了。就像一盞燈,你一直遠遠地望著,一直心存幻想,幻想著各種各樣的可能,但是某一個時候,卻突然滅了,四周一片黑暗,並且告訴你,這一回是永遠的滅了,從此不再亮了。那你又該如何?

也沒有辦法,是吧?燈滅了,也還得要摸索著活下去。有燈要活,沒有燈也要活,很多人其實都活得漆黑一團。

什麼,更為難得的是很多人並不覺得自己活得漆黑一團?你說對了,這一點很重要,這恐怕也是我們這個世界能夠一直延續下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仔細一想,真的就活得漆黑一團麼,好像也並不是,該看見的不是還都能看見麼,倒是灰蒙蒙的時候好像更多一些。啊,我好像明白了,不能太亮,也不能太黑,正是那灰蒙蒙的大多數延續了世界。

我知道,為了找到他們,前些年你走了不少地方,這幾年不再到處去了吧?恐怕請假也不那麼好請了吧?不管做什麼,人到了一定的年齡,都會有一份屬於自己的事情要做,讓自己進入到某一種秩序裏,一旦進去,就不能再事事由著自己了,需要遵章守紀,在一定的軌道上運行,不能跑到章紀或者軌道的外麵去。動物還需要收斂野性呢,在圈裏圈著圈著,野性就沒有了,慢慢就規矩了,就像個樣子了,更何況人呢。比如狗,經過了幾千年的馴化以後,基本上不會吃人了吧,看見生人,最多叫兩聲,除非得了瘋病,那也由不得它了。據說熊貓也曾是猛獸呢,可是你看現在,它還猛得起來麼,軟軟的一團肉,毛茸茸的一堆,已成為一種可親可愛的象征,誰能看出它當年的雄風?人和動物一樣(人本身也是動物嘛,是不是)也是需要被約束的,大到黨紀國法,小到各種規章製度,每個人都得穿上一件無形的緊身衣,各種螺絲鉚釘一緊再緊,就這樣緊約束慢約束還不行呢,還有那麼多的人在不斷地出問題呢。就說今天的熊貓吧,我沒看出有什麼不好,一切都不需要自己去操心,有人愛護著,保護著,再用不著為了活著去鬥爭,去冒險,去拚命,作為一個生命,已經夠幸福的了吧,還要怎麼樣呢?總比成年累月地被圍捕,被追殺,幾天吃不上東西,要好得多吧?

所以,我勸你,不要盲目地到處去找,有線索了,就去看一看,如果不是,那也沒有什麼,那就再回來,既省時又省力,也不損失什麼。

哦,你早就在這樣做了?唉,那就對了,看來你是真的長大成人了,明白不少道理了。是的,因為這裏麵還牽涉到一個請假的問題。假,不是不能請,有事的時候,請一兩次,甚至十次八次,都是可以的,這個世界上,誰沒有請過假呢,恐怕沒有那樣的完人。但是關鍵是你不能經常請假,長期請假,那會把你自己的前途斷送掉的,這樣的例子是不少的。你的路才剛剛開始,就算是老了,也不應該把自己的前途毀掉,是不是?有的人就是經常請假,長期請假,到頭來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等於完全走上了另外的一條漆黑無邊的路。

剛才你說,除了各地的監獄,凡是覺得有可能的地方差不多都去過了,那為什麼沒有去監獄呢?什麼,根本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來?哦,我明白了,即使人就在裏麵,也沒有人會告訴你。隨便透露某人在某監獄裏,也是一件違反紀律的事,換成是我,就算我有無限的同情和想幫助的心,我也不敢告訴你。

看著那些高牆時,你想過什麼?什麼也沒想?

北邊那些地方,最遠去過哪裏?

黑龍江的海林,還有塔河和呼瑪?

我是這麼想的,他要是到了深山老林裏,到了某一個非常小的林業點上,比如在那裏抬木頭,或者幹別的,你又怎麼能找得到呢?那種地方,連老虎和熊想找到他們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呢,你一個生人,能知道他們在哪裏窩著?

南麵呢,去過海南島?

什麼,隻是在海峽這邊朝南麵望了望,沒有上去?你怎麼知道他不在那個島上?那裏自古也是發配人的地方呢,不是因為窮山惡水,隻是因為太遠的緣故,去了就很難再回來,想跑也沒地方跑。我也希望他不在那裏。

多少年不見了,我懷疑你們假如有一天真的見了麵,也不一定能認出對方來呢,他們在變,你也在變,人要是變化起來也是很厲害的,相貌在變,說話的聲音在變,就連走路的姿勢,一舉一動都會變呢。即使碰到了,也完全有可能擦肩而過呢。有一年,我和一個生人在路上吵了一架,雙方甚至還動了手,互相推搡。正好當時有一支拉練的部隊路過,又是披著偽裝的汽車,又是插著樹枝的坦克,又是蒙著綠色篷布的大炮,才把我們衝散了。等後來回到家裏一看,看見那個和我動過手的生人正在我們家裏吃飯呢,不禁大吃一驚!後來才知道,那哪是什麼生人,竟然是我的一個舅舅,十七年沒有見過麵。我媽對我說,你真有出息。那位舅舅說,也不能全怨他,我不是也沒認出他來麼。

不會擦肩而過?那當然是最好的情況,誰又願意與自己想見到的人擦肩而過呢?可問題是事情往往並不如我們想的那樣,甚至經常正好是反著來,你想要的總是長久不會出現,你不想要的,卻不斷地碰到,甚至就好像在你的眼前和身邊紮了根一樣,趕都趕不走,似乎永生永世都擺脫不了,沒有人能說得清那是什麼緣故。你敢說,這些年來,你就真的沒有和你的父母擦肩而過過?在某一個地方,他們也許剛剛離去不久,你隨後就趕到了,那又怎麼能碰得上?有時甚至僅僅隻是因為背對背站著,也會因此錯過。活著,一年一年地過著,老有一種感覺:世界好像總是在有意無意地與人們開著各種各樣的玩笑,有相當一些讓人難以招架,無法承受。有人也許會說,不就是個玩笑麼,有什麼不能承受的?可是,我想說的是,那要看是什麼樣的玩笑,有些玩笑,沉重如山,你根本無力承受。

你就有那樣的感覺,覺得世界在和你們這一家人開著一個沒完沒了的玩笑?從你很小的時候起,就把你的父母藏起來,然後讓你滿世界的找?

這個玩笑開得也有些太長太大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有找到他們。最讓人無奈和捉摸不定的是,這中間,他們一直都在不斷地變換著藏身的地點,如果始終就待在最初的那個地方不動,也許你早就找到他們了,是不是?

現在,緊張的勞動、學習和開會,使你沒有時間和機會再像以前那樣到處去找他們了,我覺得這對你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成人不自在,第一說明你已經真正成人了,第二,說明你已經有了屬於你個人的工作和生活。這中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並不是在單幹,而是和全國人民一起共同戰鬥,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抓革命,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反帝防修,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在廣闊的天地裏鍛煉成長。你的父母要是知道你目前的情況,他們也會高興的,他們一定會高興的。如果你還像以前那樣風餐露宿,東一頭西一頭地到處去尋找他們,那才叫人操心呢!哪個做父母的能夠放心?他們不希望你那樣,他們更希望你能走上一條光明正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