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1 / 3)

後記

我在第三篇講《二十四孝》的開頭,說北京恐嚇小孩的“馬虎子”應作“麻胡子”,是指麻叔謀,而且以他為胡人。現在知道是錯了,“胡”應作“祜”,是叔謀之名,見唐人李濟翁李濟翁,名匡文,所著《資暇集》三卷,是一部考古、記史的書。做的《資暇集》卷下,題雲《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嬰兒曰:麻胡來!不知其源者,以為多髯之神而驗刺者,非也。隋將軍麻祜,性酷虐,煬帝令開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風而畏,互相恐嚇曰:麻祜來!稚童語不正,轉祜為胡。隻如憲宗朝涇將郝玭郝玭,《舊唐書》作郝玭,唐貞元、元和年間,為臨涇(今甘肅鎮元)鎮將(後升為刺史)。據《舊唐書·郝玭傳》:“玭……在邊三十年,每戰得蕃俘,必刳剔而歸其屍,蕃人畏之如神……蕃中兒啼者,呼玭名以怖之。”,蕃中皆畏憚,其國嬰兒啼者,以玭怖之則止。又,武宗朝,閭閻孩孺相脅雲:薛尹薛尹,指薛元賞,唐武宗會昌年間,曾任京兆尹。據《新唐書·薛元賞傳》:“元賞到府三日,收惡少,杖死三十餘輩,陳諸市。”來!鹹類此也。況《魏誌》載張文遠遼張文遠遼,即張遼(169—222),字文遠,三國雁門馬邑(今山西朔縣)人。曹操部將,屢建戰功。來之明證乎?(原注:麻祜廟在睢陽。鄜方節度李丕即其後。丕為重建碑。)

原來我的識見,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貽譏於千載之前,真是咎有應得,隻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廟碑或碑文,現今尚在睢陽或存於方誌中否?倘在,我們當可以看見和小說《開河記》所載相反的他的功業。

因為想尋幾張插畫,常維鈞常維鈞,河北宛平(今北京豐台)人。北京大學法文係畢業,曾任北大《歌謠》周刊編輯。兄給我在北京搜集了許多材料,有幾種是為我所未曾見過的。如光緒己卯(1879)肅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卌孝圖》——原書有注雲:“卌讀如習。”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稱四十,而必須如此麻煩——即其一。我所反對的“郭巨埋兒”,他於我還未出世的前幾年,已經刪去了。序有雲:——

……坊間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兒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訓。……炳竊不自量,妄為編輯。凡矯枉過正而刻意求名者,概從割愛;惟擇其事之不詭於正,而人人可為者,類為六門。……

這位肅州胡老先生的勇決,委實令我佩服了。但這種意見,恐怕是懷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來已久的,不過大抵不敢毅然刪改,筆之於書。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圖》《百孝圖》,即《百孝圖說》,清代俞葆真編,俞泰繪圖,共五卷,另附詩一卷。,前有紀常鄭績序,就說:

……況邇來世風日下,沿習澆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擇古人投爐投爐,三國時吳國李娥的故事。《太平禦覽》卷四一五引《紀聞》說:“娥父吳大帝時為鐵官冶,以鑄軍器;一夕煉金,竭爐而金不出。時吳方草創,法令至嚴,諸耗折官物十萬,即坐斬;倍又沒入其家,而娥父所損折數過千萬。娥年十五,痛傷之,因火烈,遂自投於爐中,赫然燭天,於是金液沸湧,溢於爐口,娥所攝二履浮出於爐,身則化矣。”埋兒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腸為損親遺體。殊未審孝隻在乎心,不在乎跡。盡孝無定形,行孝無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難泥古之事。因此時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異,求其所以盡孝之心則一也。子夏子夏(前507—?),春秋末晉國溫(今河南溫縣)人,孔丘的學生。孔丘死後他曾在魏國講學。相傳《詩》《春秋》等儒家典籍由他所傳。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門問孝,所答何嚐有同然乎?……

則同治年間就有人以埋兒等事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至於這一位“紀常鄭績”先生的意思,我卻還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說:這些事現在可以不必學,但也不必說他錯。

這部《百孝圖》的起源有點特別,是因為見了“粵東顏子”的《百美新詠》《百美新詠》,清乾隆時顏希源編著的詩畫集,內收關於古代美女潘妃、窅娘等百人的詩和畫像。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衛道之盛心可謂至矣。雖然是“會稽俞葆真蘭浦編輯”,與不佞有同鄉之誼,——但我還隻得老實說:不大高明。例如木蘭從軍木蘭從軍,典出北朝民間歌謠《木蘭詩》,不見於“正史”。的出典,他注雲:“隋史”。這樣名目的書,現今是沒有的;倘是《隋書》,那裏麵又沒有木蘭從軍的事。

而中華民國九年(1920),上海的書店卻偏偏將它用石印翻印了,書名的前後各添了兩個字:《男女百孝圖全傳》。第一葉上還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範。又加了一篇“吳下大錯王鼎謹識”的序,開首先發同治年間“紀常鄭績”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歐化東漸,海內承學之士,囂囂然侈談自由平等之說,致道德日就淪胥,人心日益澆漓,寡廉鮮恥,無所不為,僥幸行險,人思幸進,求所謂砥礪廉隅,束身自愛者,世不多睹焉。……起觀斯世之忍心害理,幾全如陳叔寶陳叔寶,南朝時陳的末代皇帝,奢侈淫逸,後為隋文帝所俘。之無心肝。長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實陳叔寶模胡到好像“全無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來配“忍心害理”,卻未免有些冤枉。這是有幾個人以評“郭巨埋兒”和“李娥投爐”的事的。

至於人心,有幾點確也似乎正在澆漓起來。自從《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論》出現後,上海就很有些書名喜歡用“男女”二字冠首。現在是連“以正人心而厚風俗”的《百孝圖》上也加上了。這大概為因不滿於《百美新詠》而教孝的“會稽俞葆真蘭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罷。

從說“百行之先”“百行之先”,語出《舊唐書·劉君良附宋興貴傳》引唐高祖詔:“士有百行,孝敬為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莊重,——澆漓。但我總還想趁便說幾句,——自然竭力來減省。

我們中國人即使對於“百行之先”,我敢說,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無事,閑人很多,偶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本人也許忙得不暇檢點,而活著的旁觀者總會加以綿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覓父曹娥的投江覓父,據《後漢書·孝女曹娥傳》:“孝女曹娥者,會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為巫祝。漢安二年五月五日,於縣江溯濤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屍骸。娥年十四,乃沿江號哭,晝夜不絕聲,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三國魏邯鄲淳作《曹娥碑》中又有曹娥“經五日抱父屍出”的話。,淹死後抱父屍出,是載在正史正史,曆代封建王朝組織編寫或認可的史書。清高宗(乾隆)時規定從《史記》到《明史》共二十四部史書為“正史”。,很有許多人知道的。但這一個“抱”字卻發生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