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臨空,給精致的殿閣蒙上一層清冷的色彩。
有多久不曾踏足毓宸宮了?曾經是怎樣的愛意纏綿,如今,竟也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淡了麼……
皇帝輕輕放下懷中的小人兒,牽了寧瑤的手遞到乳母手中,最後遲疑了一瞬,到底舉步緩緩向內而去。趙忠敬早早上前囑咐了一眾宮人不許出聲驚動,天地間唯有冷月無聲照徹千古,看透人心糾葛。
一路行來,腳下青磚墁地,徑旁花木蔥蘢。中庭一樹梨花如雪,靜夜裏暗香浮動。殿門輕闔,鏤花描金的窗欞間透出燭火醺黃的光芒,有安定人心的溫暖。泠泠絲弦之聲如清泉流淌,在空氣中幽幽縈繞——她果然在彈箏。
一隻手分明已搭在了門上,腳下卻又凝滯。他垂手拂去落花沾襟,搖著頭自嘲地笑了一笑,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扇。
室內陳設一如從前,卻有了久別的生疏感。目之所及,伊人憑窗臨案,焚香弄弦,單薄的背影顯出莫名的寥落。
銀箏玫瑰柱,雁字朱絲弦。素手纖纖,哀箏一曲,訴盡相思無限。
曲調哀傷悲寥,皇帝隻聽得幾句,已辨出是古曲《漢宮秋月》。十三弦上一音一歎,分明是深秋冷月之下寂寞宮娥自傷自嗟。
夜風微涼拂開半掩的窗扇,臨窗書案上散放的詩箋隨風飄落了一地。他俯身拾起吹至足邊的一張,調和了胭脂的淺緋色薛濤箋上寥寥幾行字跡娟秀——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書至末句,下筆漸趨無力;箋上墨痕洇開,分明有淚跡泫然。
他心上一痛,眼中泛起略微的酸楚。
刻意放輕的腳步悄無聲息,直至近在咫尺,也不曾驚動專心彈箏的女子。指尖輕柔吟顫出歎息般的尾音,一曲畢,宸雪仍手撫絲弦怔怔出神,仿佛沉溺於曲中哀涼意境無力自拔。皇帝靜靜立於宸雪身後,心中被疼惜和愛憐漸漸填滿,不敢貿然攪碎眼前動人情境。
靜寂中“嗒”的一聲輕響,和著廊下落花之聲淒迷如夢。淚滴砸落在梧桐木的箏板上,暈開令人心碎的痕跡。
心下不忍頓生,他下意識地探出了手去要撫上宸雪微微抽動的肩膀,卻又生生頓住。微一側目,忽見箏旁擱著素紈團扇一柄,扇上亦有字跡娟然。
依稀認出是漢時班婕妤所作的《團扇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置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漢成帝班婕妤,美而賢,通詩書史事,深得寵幸。後成帝得飛燕姐妹,班姬遂失君心,更身蒙巫蠱咒怨之罪幾廢,作此詩以秋扇見捐自比廢棄之身。
漢宮秋月,團扇悲歌……宸兒,你這是,在自比班婕妤啊……我何嚐不知你待我的情意,我何嚐不知你不會有害人之心!恩情中道絕……我如何忍心待你這般狠心?我不過是同你慪氣罷了,不過是氣不過……氣不過你竟不肯低頭認個錯……
指掌溫柔搭上女子瘦削的肩,話音沉沉融化了堅冰阻隔——“宸兒,是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