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後抱恙不起,皇帝夜來倒常往太液池一帶閑步;卻是摒棄了近身隨侍多年的首領內監趙忠敬,提拔了外間侍候的馮肅安在身旁。已是八月裏,初三那日雲淡風輕,天際纖纖一彎峨眉月,疏疏幾點孤星。皇帝信步隨興,微覺倦怠便在望湖軒中少歇。馮肅安覺出皇帝心緒不佳,垂手侍立一旁不敢出一點兒聲息。
憑窗望去,太液池煙波浩渺,淺浪粼粼,幽幽一點星芒飄搖水麵時隱時現,定睛看時,竟是一盞河燈隨波逐流。目光下意識向湖岸掠去,果見對岸漪碧亭前一個女子正臨湖弄水。前塵往事一齊湧上,滿心情愫複雜難明,他癡癡凝注那女子身影,分明辨出不是昔年之人,卻還是不忍移開眼去,良久才回身吩咐:“去瞧瞧。”
未至漪碧亭,隔著疏林已聞怒斥之聲,“死丫頭不要命了!敢私自跑出來,往太液池裏放河燈!若是教人瞧見了,還不把我也搭進去!”那女子不敢回嘴一味嚶嚶啜泣,皇帝不由皺眉,隻向旁使一個眼色。馮肅安旋即領命而去,隻咳了一聲,已聽那年長的宮婢惶然道:“馮公公……這,這丫頭不懂規矩——”馮肅安截過,“你去罷。”那宮婢忙應了聲“是”,去扯另一個,“死丫頭,還杵著作甚!”他冷然道:“你回去,這一個留下。”那宮婢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倒,哀求,“公公,念在她才入宮的份上,饒她這一回——”馮肅安不耐道:“囉嗦什麼,我還能生吃了她不成?”那宮婢猶疑再三,終隻得起身離去。
見人去得遠了,皇帝才自林間轉出;馮肅安忙躬身退開,湖畔隻見一女子伏地瑟瑟不敢抬頭。他緩步近前,“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聞聲倉皇抬首,麵上淚痕淩亂,見得眼前之人不由怔在當地,張口難發一言。馮肅安促道:“皇上問你話呢。”她猝然驚醒慌忙埋下頭去,抖索不已,半晌才擠出極輕的兩字——“雲裳。”
他不覺微笑,“雲想衣裳花想容?”雲裳不知所措,隻得應了個“是”,皇帝卻問:“如何在此處放河燈?”雲裳猶是惴惴難安,躊躇良久才低聲答:“奴婢不曉得這是犯規矩的,隻是……想念娘親了。”頓一頓,覺出皇帝並無責怪之意,她漸漸鼓起勇氣,“奴婢聽說,隻有太液池與宮外相連……”
恍惚還是那一夜,白衣女子螓首微垂,側臉輪廓溫潤;話語低柔有依稀一點細密的感傷——“河燈有靈,托逝者魂魄,寄生者愁思。宮牆隔阻,惟有這太液池水能與俗世自由通連……”
卻是恍若隔世……恍若隔世……
他忽就別過身去不忍再看眼前情境,低低吩咐:“就封為采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