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生
小說
作者:楊紅
我們捉馬村兒周遭,早先都是水澆菜地。每畦菜地都有半尺高的畦壟。種菜人立在壟上,不停地用鐵鍁往回攏土,再往實裏夯。久而久之,每條壟都硬結結光溜溜黑亮亮,像肥長的泥鰍兒。我母親常說我:連菜都用壟攏著,你就敢不聽說麼?
可知壟的作用,大概是要菜有個菜的樣兒。緊鄰的兩畦菜地,壟和壟中間都留尺把寬深的小水渠。菜地中央,一口水泵架在機井上,轟隆轟隆往外抽水。壓在水泵上的一根黑色橡膠管,冒出狗頭粗一股緊密密的水柱兒。水柱兒在空中劃個清亮亮的弧,花朵般膨開落下。水渠裏就翻起大大水花。水花一路向前翻,越翻越小,到了菜根處,褪去原來那點潔質,變成一片黃褐水漬了。
我們上學放學都在菜地壟上走,這樣省路。菜地的景兒,無非是三四朵花紅配五六片葉綠,七八處姹紫間點九十團嫣紅,都是我們看膩了的。
我們也有看不太膩的。是個年輕人立在壟上念書的景兒。這個年輕人穿一身兒深藍色翻領白滾邊兒的腈綸球衣,一雙白球鞋。每天清晨,他跑進菜地,在壟上來來回回走個不停,手裏舉一本書大聲朗讀。我們知道他是個落榜生。人說頭一年,他的分數達了專科線,能上我們這裏的師專。他不報。第二年考了中專,他不上。第三年,中專也沒考到。他來我們捉馬村兒的菜地,立在壟上朗讀那一年,大概落榜四回了。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是個景兒,隻管在壟上走來走去,大聲念他手裏的書。我倒替他捏著把汗:若這回再落榜,他可要喝安眠藥了——
我個人以為,若真想不開了,非喝一種東西作了斷了,就選安眠藥。類似敵敵畏這樣兒的農藥麼,太劇,我不太主張。老鼠藥就免了,格調不大夠。可話說回來,老鼠藥最好弄。常有背了個褡褳或者布口袋的男女,打著梆子,來我們捉馬村兒叫賣:“老畜兒藥了……”
我們這一帶,管老鼠叫老畜兒。我母親也說不太清楚,還強說:敢怕是說這畜生是一幹畜生裏最老的,屬相裏都排第一,它不老,誰敢老?
老畜兒藥一毛錢兩三包。遇上我母親這樣會搞價的,四五包都買下了。買得那賣的直跌腳,說:大姐呀,咱河南那廂發大水了,出來尋個生路的呀!
其實,他手裏敲的梆子是酸棗木的,倒值幾個錢兒。可他高低不賣。
老畜兒藥統一用指頭肚兒大小的粉紅紙包著。若用,撐開一放,四角再壓上土坷垃或小石頭。我們這些小孩,看見一片粉紅紙裏躺著幾粒褐色色的麥兒或黃燦燦的玉茭,有時候是幾粒白撲撲的南瓜籽或紅潤潤的花生仁,四角還壓著土坷垃或小石頭,都知道是誘老畜兒吃的毒藥,都避開了。我家屋裏最裏的床角放了。院裏各角也各放了。多餘的,我母親使喚我送惠葉兒家。惠葉兒家不遠,隔個大門便是。她爹是村支書,有權。
農藥也好尋。菜地的小看棚就有,很有效。土裏的核桃蟲,一驚就鑽出來,再動不了了。卷葉蟲更是,見藥就如封了喉,落紛紛一地。這還是兌水稀釋過的。退一步說,我家院桃樹下就撂了少半瓶,雖是過了保質期,失了效,味還很嗆。到夏天,蚊蟲多了,我母親扯兩個布條,約莫一拃長短。她把這布條纏在一根筷子上,細樹枝亦可,用線紮緊,伸進農藥瓶裏沾一沾,掛在床頭或床尾。中堂的桌子下也掛一條。足夠了。人都熏得直流淚,別說蚊蟲蒼蠅蜘蛛蜈蚣撲棱蛾這些個小蟲兒小害了。凡接觸農藥的事,都是我母親做。她不叫我和我妹妹經手,說:咱那個冤家爹,撇下咱娘兒們說走就走,我可就活你姊妹倆了!
我家那張搖搖晃晃的暖閣床床頭屜裏,也常年備了幾片去痛片、安乃近一類去痛退燒藥。也有消食助化的酵母片,還有驅蛔蟲蟯蟲一類的寶塔糖,獨無安眠藥。我在惠葉兒家的桌上見過兩片暈車藥,白色,茭蕎粒大小。惠葉兒她爹去北京開會,捎帶了她娘去溜達,在北京買的。據說,功效大概和安眠藥不差多少,都管睡。打北京回來,惠葉兒娘專來我家說一遭:吃了,就不暈車了,舒服服隻說睡了。禮拜天,我進城到長運。長運專發外地的長途客車。我在售票口排了半天隊,好不容易輪到了,問人家售票員可有暈車藥。售票員是個年輕人。他從窗戶眼兒瞄我一眼,說:小孩兒家,來這裏瞎玩什麼!
我又去了藥店。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城隻有一家藥店,專管批發,不零賣。我試著去碰運氣,說要安眠藥,一個和我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的看看我,和另一個女的說:這會兒的小孩兒可真是,都不睡,見天盡瞎胡亂想了!
藥沒落著,反遭人家這樣兒奚落。
那天晚夕回來,路過菜地,我又看見了落榜生。他立在菜地中央的老垂柳下,手裏舉本書,口裏哇啦哇啦念,驚得兩隻灰喜鵲在樹上盤旋,遲遲不肯落巢。夕陽銜山,一大片雲火一般在延綿的山巒上燃燒。落榜生的身影,嵌在那火紅的光裏,像一支點燃的蠟燭。我看著他瘦伶伶要化了的影兒,心尖處突然像叫螞蟻鉗爪狠夾了幾下。一股細絲般的痛,牽牽扯扯纏繞了我。我蹲在菜地的畦壟上。細長的水渠裏流著一注清水。我的手沾在水裏。那注水像千萬條清涼絲弦,在我指尖兒彈撥。也不知怎麼著,我鼻尖兒一陣酸楚,腮上滾下兩粒淚珠兒。突然有人從身後捂住我的眼。一摸那手,我心生煩躁,說:別弄了行不行呀!
惠葉兒趕緊鬆手,滿臉賠笑,從口袋掏出兩粒白藥片,遞到我眼前。是她娘吃剩的暈車藥。我知道她又要借我的作業本了,歎一聲,回頭,已不見了落榜生。
除了學習不靈,織毛衣,鉤窗簾,女紅針黹,男女事體這一類,惠葉兒都靈。連給吃奶小孩兒換尿布,她也精通。隻一樣,嘴快。這也是我不願意她的原因。可眼下也沒別的法兒,隻能將就了。惠葉兒倒也十分爽快。再一個禮拜天,她給她奶奶梳洗了,做了飯,收拾了家,洗了衣裳,喂飽了十幾頭豬,二三十隻雞,偷騎了她爹的二八大蓋加重飛鴿自行車,帶我進城了。惠葉兒大我兩歲,卻低我半頭。她留了兩級。這樣,我們算同班同學了。因腿短,掛不住自行車的腳蹬子,惠葉兒囑咐我:坐好呀!
跨住橫梁,貓著腰,扭著腚,蹬車向前。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整個人像風浪尖上一片樹葉,搖擺起來。惠葉兒輕車熟路,在城裏蓮花廊巷盡頭,尋到個小診所。一間小黑屋,擺一張棗紅方桌,屋裏就滿漾漾的了。桌後坐一個人,穿白大褂,戴一副眼鏡。兩隻鏡片一圈又一圈往裏旋。鏡片後兩隻小眼,仿佛兩個微弱光點在深夜遊弋。倒像個老中醫。老中醫先叫我們在桌上放兩毛錢,說是掛號費。他從鏡片上端看看惠葉兒又看看我,沒吭氣。惠葉兒趕緊坐在杌子上,手杵到小脈枕上,說自己睡不著。老中醫給惠葉兒把了半天脈,又叫她伸出舌頭看舌苔,再翻她的眼皮看眼,又捏了捏她的耳朵,問她大小便次數和顏色,再問可有了初潮,經血可是按月來?
我羞得臉都快脹爆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惠葉兒卻翻著眼皮亂說。最後,老中醫說惠葉兒是氣血不足,腎陰虧損,遺精盜汗,開了五副湯藥,以虎鞭做藥引子,煎服。說實在沒有虎鞭,就用豬鞭替代。惠葉兒說虎鞭肯定是沒有,她爺爺早先趕大車,留了根牛皮鞭子,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