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13年,謝葆璋接到了當時的海軍部長黃鍾瑛令他北上北京,出任海軍部軍學司長的電報之後,他就立刻啟程,北上赴任了。
幾個月以後,在這一年的初秋,他的妻子楊福慈也收拾停當,帶著他們的女兒冰心和三個兒子,由孩子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陪伴、護送著,啟程北上了。
這次舉家北上北京,與十年前北上煙台一樣,仍然是取道水路。所不同的隻是,上次楊福慈膝下隻有一個女兒,而現在,又多了三個兒子。
這一支由兩個大人和四個孩子組成的家庭大軍,告別了山青水秀的故鄉福州,開始了行程幾千裏的自南至北的漫長旅程。
他們先登上了去上海的輪船,在東海上航行了幾天,之後,就進入了黃浦江口,到滬作短暫的停留和休整,然後,又登上了去塘沽的輪船,在渤海裏航行了幾天,最後,終於駛進了塘沽口的十八灣。
在煙台看慣了青藍色的美麗的大海,又在故鄉福州飽覽了亞熱帶特有的鬱鬱蔥蔥和姹紫嫣紅之後的小冰心,乍一看見十八灣的渾黃的河水和極淺的河灘,內心裏立刻湧起了一股抑鬱和煩躁的情緒,——她覺得這裏的顏色,實在是太黃了,太單調了!
抵達塘沽之後,他們又坐上了火車,先天津,後北京。雖然陸路代替了水路,而令人抑鬱、煩躁的黃色,依然不改。小冰心想起了初秋的南國——那裏,是一片充滿了生機的綠色。深綠,淺綠,翠綠,墨綠,相間交錯,彼此映襯。而這裏,初秋的北方,卻隻能夠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黃色的基調上,偶爾看到一小塊一小塊的綠色,點綴其間。車窗外麵那一望無際的農田裏,總是黃多青少,雖然方圓十分遼闊,卻顯得缺乏生氣。這些一望無際的缺少生氣的農田,給熱愛大自然、初次來京的小冰心,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當火車徐徐地駛進北京東車站的時候,謝葆璋已經站在月台上,迎候著自己的妻兒和妻兄。他把他們接出了站台,然後又把他們安置在站外等候的馬車上。小冰心就這樣,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北京的土地。
北京,這座曆史上的名城,它曾經是幾代封建王朝的京城,當時,又是袁世凱政府的所在地。對於一個初次見到它的儀容的人說來,它應該具有怎樣的雄姿和怎樣的魅力,才能算得名副其實呢?
冰心是在大海旁邊長大的孩子,又剛剛告別了有著亞熱帶風光的美麗的故鄉,她曾經飽覽過大自然變幻無窮的神奇形象,以及絢麗美妙的色彩,這個從小就愛獨自幻想的小姑娘,會對將要成為她的第二故鄉的北京城,有著什麼樣的看法呢?
關於北京,小冰心早就聽到過不少不很誘人的說法。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舅舅們——老同盟會員楊子敬先生,還有正在大學讀書的年紀較輕的舅舅,就在家庭裏的閑談中,多次地講起過北京和那裏的皇宮。他們講過清政府的昏庸和腐敗,講過北京市容是如何的破舊和頹敗,老百姓的生活是如何的貧窮和困苦。所以,當小冰心知道父親已經為他們全家在北京租好了房子,母親和舅舅就要帶領自己和弟弟們到北京去,她卻對這個將去的地方沒有什麼迫切的向往。
這時候,小冰心已經跟隨著父親、母親、舅舅和弟弟們,離開了北京東車站。首先映入小冰心眼簾的,竟是一座灰色的又高又厚的城牆。小冰心坐在馬車裏,好奇地觀賞著窗外的街景——果然象她舅舅們所說的那樣,這個赫赫有名的京城的市容,原來竟是如此的破舊與頹敗。除去又高又厚的灰色城牆之外,就是黃色的土路,這些土路是用黃土鋪成的,隻要風一吹,就塵沙飛揚。
再看看街上的行人,他們大都穿著色彩單調的衣服,個個都象滿腹心事的樣子,走起路來沒有神采。有的迂緩,有的匆忙。在這些行人中間,還間或看到人力車夫,他們汗流滿麵,穿著破爛的衣裳,拉著坐客,或是疾走,或是奔跑。也有一些衣不蔽體的貧民,蜷縮在門洞裏。這些人的形象,小冰心看了,都覺得心酸。
這一切,仿佛是向初來北京的小冰心,印證舅舅們早年對她的講述,使這個喜愛大海和南國風光的女孩兒,產生了一種茫然的心緒。
十年後,當冰心長成為一個大姑娘,告別了祖國和親人,到美國去留學之後,她在地球的那一麵,想念北京的時候,還沒有忘記北京給予她的這個最初的印象。她不由自主地寫到了北京的灰色的城牆,和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以及奔走著的流汗的人力車夫。可見她在少女時代第一次見到北京時,北京留給她的印象有多深!
那一次,坐在馬車裏,隻是因為見到了分別半年之久的親愛的父親,才使她的茫然漠然的心緒,又漸漸地和緩了過來。
就在小冰心思前想後的時候,馬車已經走進了東城一條寬敞的大胡同裏。這條大胡同,後來因為演出過形形色色的曆史故事而聞名中外,這就是有名的鐵獅子胡同。
在這條大胡同的中間偏東一點兒,向北邊斜插過去,還有一條曲裏拐彎的小胡同,叫做中剪子巷。馬車逐漸地減慢了速度,彎進了這條小巷子的南口,停在了十四號的門前。——這個十四號門裏,就是謝葆璋在北京安置的新家(為了找到中剪子巷十四號這個院落,筆者曾經三次去中剪子巷胡同尋找,又請教過幾位對冰心老人十分熟悉的作家朋友,但是因為年代久遠,時事變遷,門牌號碼幾經變更,實在難以確定哪個大門就是本世紀初的十四號。為此,筆者又專門請教了傳主謝冰心先生,冰心在她1985年8月8日給筆者的信中這樣寫道:“我的中剪子巷十四號舊居,是進鐵獅子胡同,南口,路西,不遠,那大院恐已蓋滿房子了。”根據冰心本人的指點,筆者又去中剪子巷尋訪,在靠近中剪子巷胡同南口路西不遠的地方,確實已經擠滿了房子,因此確實已經無法辨認昔日的十四號,而隻能確定一個大致的方位了)。
當時的十四號院有一個不大的院門,左邊門框上掛著一塊寫有“齊宅”兩字的黑底金字牌子,這是一所典型的中等人家的宅第。齊家是這所宅子的房東,他們是旗人。戶主齊老太太年輕時當過和敬公主府的奶媽子,公主府的後門就在十四號門的旁邊,而大門則開在鐵獅子胡同。謝葆璋家居住的房子,是向齊家租來的。
齊、謝兩家在這所宅子裏合住,但從房子的布局來看,他們又自成格局,互不幹擾。進院門後往右邊走,一座兩扇門內,那是齊家的住處。而進院門後往左邊走,走過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外院,再走進一座朝南的四扇門,則是一個不大的三合院。這個三合院,就是謝葆璋家的住所。
三合院裏,有三間正房。正房前麵有廊子,裏麵東西兩邊還各有一個套間,每個套間裏都盤著磚炕。這五間北房,就是謝葆璋夫婦和四個孩子的臥室。
五間北房裏,除去東西兩個套間之外,三間正房,是兩明一暗的,它們修得很講究:有玻璃的後窗,還有雕花的槅扇,槅扇上的每一個小木框裏,都嵌著一幅畫或一首詩——畫,是水墨的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詩,是我國古典詩人的名句。這樣講究的裝飾品,小冰心在煙台或在福州的家裏,從未看見過,因此很喜歡,也在她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進入老年之後,她還能夠背誦其中的一首七律:
飄然高唱入層雲
風急天高忽斷聞
難解亂絲唯勿理
善存餘焰不教焚
事當路口三叉誤
人便江頭九派分
今日始知吾左計
柱親書劍負耕耘
除去正房之外,還有三間東廂房,兩明一暗,這是謝葆璋的書房兼客廳。東廂房對麵是西廂房,也是兩明一暗,用作冰心舅舅的臥室,兼作冰心弟弟們讀書的書房。從這個三合院正房廊前的東邊過去,還有一個很小的院子,這是廚房和廚師的住所。
謝葆璋家就在這座三合院裏,一共住了十六年。
辛亥革命雖然已於兩年前就推翻了清朝的封建統治,結束了延續了幾千年之久的封建帝製。一年前的元旦,又宣告了中華民國的成立,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了臨時大總統。可是不久,在封建軍閥的壓力下,孫中山就辭去了臨時大總統的職務。多少誌士仁人為之流血犧牲,好不容易得來的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卻被一個心懷叵測的無恥之徒袁世凱竊取。這個曾經向西太後告密,用譚嗣同等維新派的頭顱和鮮血染紅了自己的帽頂子的卑鄙小人,在北京就任了臨時大總統的職務。1913年6月,滿腦子封建思想的袁世凱逆曆史潮流而動,開始為複辟帝製和他本人日後登基大造輿論,竟然利用手中的職權,通令各省尊孔祀孔。
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麵,進了海軍部之後的謝葆璋,這位擁護共和,向往民主,思想開明,熱愛祖國的軍官,就難以施展自己的抱負了。冰心到了八十歲的高齡,還記得她小時候,父親進京的前幾年,在煙台海邊的沙灘上,對她說過的一段話:“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常到外國去訪問。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我覺得到哪裏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麼可憐啊,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們現在難關多得很,上頭腐敗……”但是現在,辛亥革命畢竟已經勝利了,腐敗的清朝政府畢竟已經被推翻了,時代不同了,謝葆璋滿以為就可以大幹一場,振興中國的海軍了。沒想到,袁世凱控製下的官僚衙門,比腐敗的清朝衙門好不了多少。他興衝衝地從故鄉趕到北京,卻被困在一個陰謀小人所控製的封建衙門裏,他的處境和心情,自然就與他在煙台大辦海軍學校時不一樣了。所以在女兒冰心的眼睛裏,他是消沉得多了。
後來,待冰心長大成人之後,在五四運動發生後不久,她曾寫了一篇描寫辛亥革命後不久北京衙門狀況的小說《去國》。這篇小說裏的人物之一朱衡,他的心理狀態,就很有一點兒當時謝葆璋心情的影子。朱衡在辛亥革命前就是同盟會裏的重要人物,他為辛亥革命貢獻出了父親遺留給他的萬貫家財,為革命忘我地奔走,懷抱著“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熱情,過著“今日海角,明日天涯”,“劍外惟餘肝膽在,鏡中應詫頭顱好”的日子,終於盼來了辛亥革命的勝利。然而,辛亥革命以後的中國,官場內依然是腐敗不堪,封建軍閥們一言戰,金錢就消耗在硝煙彈雨裏;一言和,金錢又耗費在應酬疏通中。可是一遇見對國計民生有用的事情,政府就一個錢也沒有了,什麼事都不做了。這樣的政局,使這個老同盟會員十分寒心,十分悲憤。他和他的革命同誌們為之流血犧牲,拋頭顱,灑熱血,奮鬥得來的原來是這樣的共和。這樣的結局,簡直是太令有誌之士失望了。雖然朱衡絕不就是謝葆璋的藝術再現,但是,我們卻可以看出來:朱衡這個人物的心境,尤其是他對當時政治局麵的失望,確實包含著當時謝葆璋心情的成分。謝葆璋當時的處境,謝葆璋當時的心情,一定給女兒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這位女作家後來構思這篇小說,提供了創作的素材。
進了海軍部之後的謝葆璋,再也不能夠陪伴著心愛的女兒,到海邊去騎馬,去散步了;他似乎也再沒有過去那樣濃厚的興致,與女兒談天說地了!他過去在海邊,曾經時常帶領著小冰心,到海軍軍官學校去玩耍;可是現在在北京,他卻決不帶女兒冰心到衙門裏去。
他排遣自己鬱悶心情的唯一辦法,似乎就是種花。大概是要把南國的色彩,轉移些到土黃色的北京來,謝葆璋在自家住的三合院裏,砌了一個小花台,每天下班回來,就卷起袖子種花。
但是這個小小的花台,還滿足不了謝葆璋愛花的欲望,他又在外麵那個長方形的院子裏,搭起了一個葡萄架子,栽上了葡萄秧子。這些葡萄秧子,都是他在海軍學校的老朋友們,從煙台給他寄來的。
繼而他又把自己的花園,漸漸地擴展到了大門以外的地方。他在門口種起了容易成活生長的野茉莉和蜀葵。
光是花園還不夠,他又為孩子們立起了一個秋千架子,引來了十四號周圍的兒童。這群孩子一邊在這裏玩耍,一邊就給這個有秋千、有花園的地方,起了一個綽號,叫做“謝家大院”。
“謝家大院”是中剪子巷的兒童們聚會的地方,除了看花和打秋千之外,他們還在這裏跳繩,踢毽子,放風箏,抖空竹,練自行車,等等。因為有孩子,又招引來了“打糖鑼的”擔子,這擔子裏麵真可說是包羅萬象,——有糖球,有麵具,有風箏,有刀槍,價錢很便宜。鑼聲一響,孩子們立刻從四麵八方跑來,謝家的三個男孩也會從院子裏飛奔而出。
這時,“謝家大院”就會比平時熱鬧多了。
這院內院外的場景,就是小冰心初到北京後生活的世界。
冰心初到北京之後,沒有進學校,白天父親去上班,她就在家裏陪伴著母親和弟弟們。這時候,母親的身體比以前更差了,常常覺得臂腕酸痛,小冰心就常常幫助母親梳頭,並開始學習著做女紅,料理家務。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家,這時候已經開始懂得了母親的難處——原來,料理家務是一件極操心、極不容易對付的事情。
她的唯一的消遣,是翻看母親訂閱的幾本雜誌。象《小說月報》,還有《東方雜誌》,《婦女雜誌》,等等。那時的《小說月報》上,既有圖畫,又有小說。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林紓、周瘦鵑等人翻譯的外國小說,還有筆記,文苑,新知識,諧文,譯叢,風絲雨片等專欄,真可說是豐富多彩,包羅萬象。對於這位十三、四歲的少女說來,比她童年時候在煙台的大海邊,以及後來在福州她祖父的書房裏,看到過的那些書,還要引人入勝。她當時並未料到,七八年以後,她會成為文學研究會的一員,在自己現在如此熱衷地閱讀著的雜誌上,發表她自己寫作的“問題小說”。
在晚上,她就幫助弟弟們複習功課。複習完了,就給他們講故事。故事的內容,都是她在現在,或過去從中外古今的小說裏或雜誌裏看來的。她從小就熟讀《三國誌》、《水滸》、《聊齋誌異》、《孝女耐兒傳》、《說部叢書》、《西遊記》、《天雨花》、《再生緣》、《兒女英雄傳》、《說嶽》、《東周列國誌》等等大部頭小說,還有林紓翻譯的《塊肉餘生述》(今譯作《大衛·科波菲爾》——筆者注)等外國小說,《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聊齋誌異》中的人,鬼,狐狸精,《天雨花》與《再生緣》中有才幹的女孩子左儀貞及孟麗君,都是小冰心在童年時代就十分神往的人物。現在,她又從諸如《小說月報》等雜誌裏,看來了新創作的各種各樣的中國小說,與新翻譯過來的形形色色的外國小說。再加上她的一點想象,一點虛構,編成冰心式的體裁,一個片斷、一個片斷地講給弟弟們聽。直聽得他們如醉如癡,有時微笑,有時流淚。冰心後來長大成人之後,曾經在她自己的組詩《繁星·八三》中,寫過這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