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所有的史料都熟讀了,覺得還不夠。春秋戰國時代的風俗、教化、服飾、陳設這些細節他都注意到了,每個細小的地方都思慮過了。他以為還必須做更深入地細微的把握。為此,給他的老朋友沈從文寫信請教。沈從文正在從事古代服飾研究,便給他寫來長信,詳細介紹了戰國時期吳越社會各方麵的狀況。在刻畫性格上,他有他的想法。梅阡同誌說:當我們集中力量琢磨人物性格時,他的構思是有特色的,就是采取性格對比的表現方法。他對我們說:“沒有對比就沒有戲劇。人物性格要對比著寫,性格的鮮明性通過對比表現出來,互相襯托。”這是他的構思的特點,也是他對曆史人物作了研究之後,琢磨出來的路子。他確實是善於應用對比的戲劇藝術表現手法的,勾踐和夫差對比,伍子胥和伯對比。伯這個人很漂亮,衣著華麗,察言觀色,巧於辭令,明君之過,不敢直諫。第一幕,夫差要殺勾踐,伯也順著說要殺。夫差改了主意要放,他也順著說要放,而且講出一套言辭來順附夫差之意。曹禺看了許多史書,看到許多佞臣的劣跡,才寫出伯這個人物伍子胥的性格同伯形成鮮明對比,“他為人精誠廉明,但又專橫殘暴;倔強忠直,卻又驕傲自負”。他敢於直諫,氣盛,話不多,總是那句話:“老臣以為不可。”不是那種巧言令色的人。對比之下,伍子胥和伯這兩個人的性格特色都寫得異常鮮明。範蠡和文仲也是對比寫的。範蠡善於外交,文仲明於內政;範蠡精明,風度翩翩,文仲樸拙,忠心耿耿,是個老黃牛。
在場景上,曹禺也是運用對比的手法。第一幕越國會稽大火漫天,吳軍燒殺掠搶,山河破碎,勾踐辭廟。第二幕吳國煙籠春水,草木欣榮,館娃宮畔,遙見雕欄玉砌的姑蘇台,氣氛靜謐安然,與第一幕形成對比。第三幕越國大旱,日輪當午,火旗焰焰,烈日杲杲,百姓苦不欲生。第四幕會稽近郊,一夜透雨就要晴霽的江南景色,水足土潤,滿眼是茁壯的禾苗,透露著勃勃生機。第五幕又回到第一幕,15年後的一個秋收季節,清晨陽光灑滿江岸,江流蜿蜒,越國戰艦雲集,大小漁船往來如梭,田野稻穗累累,江岸禹廟煥然一新,同樣是對比寫的。
對比,這是曹禺獨特的東西,在這出戲裏把它運用得恰到好處。在藝術細節上,他也是對比寫的。對比,是表現方法,但也不單是表現方法。一個傑出的藝術家,他對藝術技巧的把握,是同他的美學思想分不開的;同時,也是對藝術創作規律進行不斷探尋的結果。曹禺是一個深諳戲劇三昧的劇作家。他的對比藝術,是對真與假、美與醜、剛與柔、濃與淡、動與靜、常與反等對立統一的把握和運用。在對比中展開矛盾鬥爭,在對比中尋求美的和諧和完整。在此劇創作中,又一次展現了他的藝術才華。在梅阡、於是之同曹禺的合作中,他們深深感到曹禺劇作的藝術內涵是深厚而寬廣的,具有一個傑出藝術家的謙虛和膽識。梅阡說:他總是讓我們設想盡可能多的細節來,他不願聽那些大而無當的意見。我們設想的一些細節,他采納了,像勾踐劈石,勾踐怎麼嚐膽以及具體的環境,他采用了。有些就沒用,我們設計了勾踐看到牆角的蜘蛛網,風吹掉了,蜘蛛又吐絲織網。這樣的細節,他就沒有用。他總是說,表現人物有一種方法,兩種方法,三種方法,還有沒有第四種、第五種?一定要找到最能表現出這個人物性格的方法。滅吳之後,勾踐在吳宮裏發現了一個枯膽,這個細節沒用,而是由苦成送膽。挖空心思去想細節,通過最恰當的細節來塑造人物。他根據人物性格及其發展,對各種細節加以篩選,從不急於求成。有大的情節又要有藝術細節,才能引起觀眾的興味。西施這個人物,各種臥薪嚐膽的戲寫她,都離不開美人計。曹禺說,我們不搞美人計,怎麼處理這個人物?是獻給夫差還是送給夫差。為什麼叫西施?曹禺解釋成“西村的姑娘”,這樣一解釋就好了。是被夫差虜走的。怎麼虜走的?曹禺的意思是托舉,我們很欣賞這個設計。在舞台上是十分絕妙的。在當時已經有了數十部關於臥薪嚐膽的劇本,曹禺堅持要搞出自己的新東西來,這就是他所追求的境界。梅阡和於是之也讚成這樣一個想法。曹禺對兩位創作夥伴這樣說:要寫一種人物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構思戲的衝突、懸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學作品所達到的高度。寫一個慳吝人、守財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寫。莫裏哀的阿巴公,《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都寫出此類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寫這種性格,就要寫出自己的東西,才能留下來。一個人的殘忍,有呂後的殘忍,剝皮挖眼,還有各式各樣的殘忍。隻要了解了諸如此類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寫這種殘忍,才不會重複,才會超出已經達到的水平。不熟悉這些,就不會有獨特的創造;沒有這種獨特的創造和發現,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
於是之也這樣說:“曹禺同誌讀的劇本很多,當我們設想出一些細節和語言來的時候,他常說,‘普通普通’,‘現成現成’。因為他看的劇本太多了,哪些是落在人家的套子裏,他很清楚。這樣,他就不會重複,總是想出新點子來,搞出新的東西。”於是之說,曹禺非常重視戲的結構:他很講究劇本的結構。他常說寫戲同寫小說不一樣,這是針線活,該叫誰上場就正該他上場,該叫誰下場就正該下場,這是不能粗心的。夫差在吳國養馬,我們搞了幾遍提綱,曹禺也拿出一個提綱。他說該讓天霸上,我們對他這個構思一時還想不通,天霸怎麼進吳宮呢?曹禺說:“怎麼上,你們別管。”天霸帶著鐵犁來見範蠡,這場戲把天霸的性格寫出來了,把戲串得更綿密了。寫文仲時,他給了勾踐一句話:“人真是難用啊!”這場戲是這樣的:苦成罵勾踐沒有骨氣,為勾踐聽到,要衛士把苦成抓來。文仲說不可以,勾踐很不高興反問他:“這是為什麼?文大夫,百姓可以這樣侮罵我嗎?”文仲說:“大王動怒了嗎?大王應該高興才是。”勾踐還不理解,文仲說:“越國無以為寶,惟有民氣為寶。”他勸勾踐“應該多想一想‘天高聽卑’這四個字啊!君有錯,臣應該諫;君聖明,臣才能夠直言。”文仲還建議請苦成來見一見。就在這時,勾踐十分懊惱,獨白道:“文仲的話說得太重了。‘邀買民心’?他的話是很不入耳的。人真是難用啊!正直能幹的往往不馴順,不馴順!”在這些地方,他把勾踐的性格寫了出來。這一筆,說明曹禺的天才。他對吳越春秋看得很深刻。他的情節和性格創造是水乳交融的。他常說:“一個戲能否成功,一是看人物,一是看結構,一個是看語言。”這就說到家了。梅阡和於是之都說,曹禺對戲劇語言的運用是高度重視的。譬如寫膽,他把《本草綱目》都借來看了,還有其它關於膽的知識資料。看得多,寫起來就遊刃有餘,揮灑自如。膽的獨白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他常說,語言功夫不到,人物性格就出不來。苦成、鳥雍都是勞苦群眾,講一件事,但各有各的講法。在這些地方,曹禺字斟句酌,反複推敲。他自己朗讀勾踐的獨白,他念了又念,連語氣都琢磨到了。還有每個人物的第一句台詞和最後一句台詞,他很注意。第一句台詞是人物亮相,是人物給觀眾的第一印象,他注意寫好,這是他的苦心所在。吳王夫差第一幕出場,第一句台詞是:“美——美麗的大火啊!”這一亮相就非同凡響,一下子就抓住了觀眾。於是之回憶說:他常看著筆記本琢磨台詞,他對每一個詞的輕重、分寸,都具有一種語言的敏感。推敲每一個字,每一句台詞的韻律感。他很講究味道,他會唱京劇,他的語言韻律感、節奏感很強。《雷雨》的台詞是可以按京劇的拍板來朗誦的。於是之不無遺憾地說:“《膽劍篇》的結尾沒有聽取曹禺的意見,這是想來令人遺憾的事。曹禺設計了一個結尾,越軍占領吳宮後,正下著大雪,一個年老的吳宮宮娥,正在夫差的房子裏摸著一個東西——膽。問她為什麼摸它,她說,是夫差常常嚐的。夫差也跟勾踐一樣臥薪嚐膽,而且說著:‘你是否忘記那場敗仗了!’當然,這是曆史上沒有的。我們對這個結尾潑了冷水。我們當時想的勾踐、夫差都是實有所指的,想得太實了,但是,從今天看來,曹禺想得比我們深,這正是他的才華所在。”
是的,曹禺的才華仍在。如果說寫《明朗的天》還很拘謹;而這次稍有放開;但也隻可以說是放開了一點。有形或無形的,內在的和外在的禁律還在束縛著他。
1960年8月,曆史劇《臥薪嚐膽》完成,開始征求意見。1961年3月10日,先是聽取了曆史學家齊燕銘、翦伯讚、侯外廬、範文瀾、吳晗等人的意見。3月13日,作協召開了《臥薪嚐膽》座談會,林默涵、劉白羽、張光年、袁水拍、張天翼、嚴文井、巴金、沙汀、郭小川等人出席了會議。袁水拍提出可否將劇名改一下,在“膽”字上下功夫,後來,根據這一意見,將此劇改名為《膽劍篇》。7月起,該劇在《人民文學》第7、8期連載。於10月3日起由北京人民劇院在首都劇場公演。導演焦菊隱、梅阡,有刁光覃、童超、鄭榕、蘇民、朱琳等參加演出。此劇演出的時機很好,正是需要振奮精神、自強不息、戰勝困難的時刻,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
在評論界的反響也是很強烈的。在發表、演出後一年間,全國各地報刊共發評論文章50餘篇。茅盾指出:“這個作品,在所有的以臥薪嚐膽為題材的劇本中,不但最後出,而且也是唯一的話劇。作為最後的一部,它總結了它以前的一些劇本的編寫經驗而提高了一步。”他以為勾踐的人物性格刻畫是成功的。“夫差和伯就不是舞台上常見的一般花臉,而是有個性的人物……範蠡的個性也很鮮明,但相形之下,文仲稍覺遜色。”他認為伍子胥形象較之傳統的形象也“有了新的眉眼。伍子胥的性格在劇本的第一幕和第二幕中寫得相當鮮明;這些虛構的事實,可以說是《伍子胥列傳》所描寫的伍員形象的令人信服的發展”。他特別稱讚作者對伍子胥性格的複雜性有深刻的把握,他認為“人物性格的描寫,是《膽劍篇》的優點之一”,但以為夫差的性格刻畫得“稍嫌片麵些”,而苦成等這些虛構的英雄人物“個性不明顯”。最後,他指出“劇本的文學語言是十分出色的。它是散文,然而聲調鏗鏘,劇中人物的對白,沒有夾雜我們的新詞彙,沒有我們的‘幹部腔’;它很注意不讓錯誤的典故、成語滑了出來。特別是寫環境、寫人物的派頭,頗有曆史的氣氛”。其它如何其芳、張光年、吳晗、李希凡等人都發表了中肯的意見。
《膽劍篇》展現了創作的才華,在曆史題材的把握和開掘上,顯示著創作個性的複歸,以及他那神采飛揚的藝術創造力。但是,他仍受著某些思想的束縛,“左”的文藝思潮,仍然捆住了他的手腳。周恩來就說:“《膽劍篇》有它的好處,主要方麵是成功的,但我沒有那樣受感動。作者好像受了某種束縛,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但不能否認,《膽劍篇》的創作又喚起他創作的激情,他似乎也感到自我的創造力。他把《膽劍篇》最後定稿發表之後,便於1961年夏天,應內蒙古自治區主席烏蘭夫的邀請,興致勃勃地去內蒙訪問參觀,為《王昭君》的創作搜集資料。在三年困難時期,國家的一些領導人,反思著1958年的曆史教訓,也重視調整知識分子政策和文藝政策。在一連串的運動中,不僅使挨整的知識分子跌入苦難的境地,也使那些沒有戴上種種政治帽子的人似乎感到抑壓,思想的禁區太多了。曹禺屬於後種狀態。他忘不了周恩來同誌在紫光閣會議上對他的充滿熱情、充滿期待的批評。周恩來同誌語重心長地說:“新的迷信把我們思想束縛起來了,於是作家不敢寫了,帽子很多,寫得很少,但求無過,不求有功。曹禺同誌是有勇氣的作家,是有自信心的作家,大家很尊重他,但他寫《膽劍篇》也很苦惱。他入黨,應該更大膽,但反而更膽小了。謙虛是好事,但膽子變小了不好。入了黨應該對他有好處,要求嚴格一些,但寫作上好像反而有了束縛。把一個具體作家作為例子來講一下有好處,所以舉曹禺為例,因為他是黨員,又因為他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對他要求嚴格一些,說重了他不會怪我。過去和曹禺同誌在重慶談問題的時候,他拘束少,現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這個錯,那個錯,沒有主見,沒有把握,這樣就寫不出好東西來。成見是不好的,意見要從實際出發,否則是謬見,是主觀主義。但要有主見,現在主見少了。”他談到《明朗的天》和《膽劍篇》,以為後者是受了新迷信的束縛。他十分親切地說:“曹禺同誌,今天講了你,你身體也不好,不要緊張。”曹禺在回憶這次紫光閣會議時說:總理對我的批評,我聽了心中熱乎乎的,我毫無緊張之感,覺得如釋重負。我的確變得膽小了,謹慎了。不是我沒有主見,是判斷不清楚。我那時倒沒有挨過整,可是講的那些頭頭是道的大道理,好像都對似的。現在,懂得那是“左”傾的思潮,但當時卻看不清楚。在創作中也感到苦惱,周圍好像有種見不到的牆,說不定又碰到什麼。總理是說到我,但他是希望作家把沉重的包袱放下來,從“新的迷信”中解放出來。起碼我個人是受到鼓舞和激勵的。如果說,紫光閣會議使他感到一股解凍的氣氛;而緊接著三月間的廣州會議——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更使他受到鼓舞。陳毅同誌在會上做了報告。他說:“我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是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是經受了考驗的。他們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應當為他們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之帽,加‘勞動人民知識分子’之冕。”周恩來同誌在這個會上也說:“現在‘白專道路’這個口號很流行,這個口號大概不是我們提的。”“一個人隻要在社會主義土壤上專心致誌為社會主義服務,雖然政治上學得少,不能算‘白’。隻有打起白旗,反對社會主義,才是‘白’。”這些講話,不隻對曹禺,對廣大知識分子都是一個極大的解放和鼓舞。因為,它體現著黨對知識分子,特別是對高級知識分子的一個新的科學的估計。曹禺回顧這次廣州會議時說:解放後,我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是努力工作的。雖說組織上入了黨,但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帽子,實際上也是背著的,實在叫人抬不起頭來,透不過氣來。這個帽子壓得人怎麼能暢所欲言地為社會主義而創作呢?那時,也是心有顧慮啊!不隻我,許多同誌都是這樣,深怕弄不好,就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廣州會議,一下子把人們思想解放了,把帽子脫掉了,建國後13年那種隱隱約約、時現時隱的怪影,終於在心頭消失了,怎能不讓人由衷地感謝黨呢?怎能不令人愉快呢?但是,好景不長啊!在這個會上,他的心情釋然了。他勇敢地起來發言,結合自己創作的經驗教訓,也結合著話劇界的劇本創作中的問題,談了他的想法和看法。他的感受是真切、深刻而獨到的。他首先提出一個“真知道”的問題。他說:我以為必須真知道了,才可以寫,必須深有所感,才可以寫。要真知道,要深有所感,卻必須花很大的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