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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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玉峰

我是在後河魚池見到大敢兒的,在這之前,我有很多年沒見他了。

後河魚池是離礦區最近的一個魚池,出礦區往東走二裏路,一進河灘便是。我去的時候,已有一二十號人圍著池子比劃,魚池不大,比澡池子大不了幾倍,那景致就好比一池水邊蹲了一圈蛤蟆,鼓噪出一片接一片的嘈雜聲浪。

大敢兒就在這些人中間,在別人七上八下不斷揚竿甩鉤的動作中唯我獨尊地坐著。這是個浮躁張揚的場所,和其他衣著鮮明的釣者相比,大敢兒顯得不合時宜的裸露。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因為這家夥太出眾了,竟然赤膊上陣,上身寸絲不掛,一米九的巨大身坯熊一樣窩在那裏,他的下身也隻是著了一條灰不灰黑不黑的大褲衩子,看上去就是一堆肉,就是一塊被他自己早年開鑿出來的灰色岩石。加上專屬於他的那個冬瓜般壯碩且在年少時就寸發不生的個大肉腦袋,使得這個人就像羊群裏跑出隻大駱駝,醒目得不能再醒目,這不是大敢兒是誰?

我朝大敢兒的釣位走去。

我在大敢兒身邊蹲下。

我看見大敢兒的浮漂死著,像是扔在水缸裏,像是被電焊焊在水麵上。

大敢兒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他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就毫不掩飾地、很是反感地斜睨了我一眼複又扭過臉去,他的表情告訴我,沒攆你算是客氣的,你最好識相點兒自己走開。

我當然不會走開,大敢兒大概有點兒奇怪,這人咋這麼不識相?他再次轉過臉看我,這回他總算是認出我來。秀才?是秀才嗎?他叫著我,用的還是當年在井下時哥們兒贈給我的雅號,可見我們的關係源遠流長。長時間不見,我聽出他語氣裏透出幾分親切,同時還有些許淒涼。

我說,大敢兒。你還活著,我以為你早死了呢!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幾年前,我是聽說大敢兒病過一場,腦梗塞,險些把命要了,他得病的誘因是他的老婆和女兒同時跟上人跑了,就跟提前預謀好一樣,大敢兒一氣之下得病了。現在,我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我責怪自己。

大敢兒卻是少有的豁達,他說,我這不釣魚還沒釣夠呢嗎?啥時釣夠了啥時走不遲。停一下他又補充一句,你信不信,我他媽就是爬也要爬到魚池來。

這句話倒是符合大敢兒的性格,我哪能不信呢。

咋樣啊?我問。這句話一出口我再次感到後悔,事情明擺著,別人正一條一條從水裏往外拽魚,滿池劈裏啪啦響成一片,唯獨大敢兒這裏沒有動靜,別人的魚護早都下水了,而大敢兒的魚護還在岸上晾著。我今天是怎麼了,淨問些不該問的。大敢兒倒是不介意,他說秀才,不行呀,現在釣魚可不是咱們那些年了,現在釣魚是釣錢哩呀!

大敢兒指著一個穿白色防紫外線釣魚服的大個兒對我說,看見了吧,那個老龔,倒煤的,人家那魚竿花一萬二買的,人家和一鍋魚食就是幾百塊,這一鍋食兒魚不咬咣嘰一扔再和一鍋,咱行嗎?

我朝大敢兒指的方向看過去,見那個穿白色防紫外線釣魚服的大個兒正在起魚,他兩手抓竿兒動作誇張地高高舉過頭頂,一條魚兒正被他拽出水麵,他身後圍著一二十號觀眾,叫好聲喝彩聲響成一片,好幾個人爭著拿抄網準備抄魚。

連日的高溫加上連日的綿雨把世界弄成了個大蒸籠,到處熱氣騰騰的,人們在家裏待不住,晚飯過後就跑到這裏來找涼快,這樣一來,看釣魚的人比釣魚人還多,走了一撥又來一撥,盛況空前。

魚很有勁,在水麵上東突西竄,好半天拽不到岸邊,再看那魚竿兒已彎成一隻大弓,眼看竿尖兒就要插到水裏去,說時遲那時快,千鈞一發之際,就見老龔一下蹦到自己的釣箱上。又遛了一陣子,魚兒終於精疲力竭,被老龔拽到岸邊,拿抄網的人已等候多時,兜底一抄,魚被抄上岸。

人群嗡地一聲炸開了鍋,媽呀,真大呀,怕是有三斤多。就有人反駁說,你啥眼神吧,四斤怕是高高的。於是眾多人開始起哄,打賭打賭,你倆打賭,誰輸誰請客……

你再看那個坐釣椅的人。大敢兒又指著一個穿綠色釣魚背心的小個兒說,你別看狗日的不起眼,人家可是個地產開發商,人家用的那竿兒也是萬把塊,一支浮漂好幾百,還有人家開的那車是豐田霸道,說去哪兒釣一腳油門就到了,狗日的家裏還養著小老婆哩,出門就帶著。這些人的魚食,清一色的丸九係列,日本鬼子造。我操他個媽的小日本,釣魚島它霸占,釣魚的食兒它也霸占,咱釣不起呀!大敢兒哀歎。

我從大敢兒的哀鳴聲中聽出了日暮途窮英雄末路的弦外之音,同時我還看見一幅古道西風瘦馬的蕭瑟風景。

其實大敢兒說得對,魚池早已成了比設備比身份的場所,而這時的釣魚也已演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程,動輒這個係列那個係列的,一根魚竿兒幾百幾千甚至上萬,一支浮漂百十塊。魚池早已不再養魚,而是從外地水庫拉來魚投放進去讓人釣。釣魚人掏錢釣魚當然想方設法想多釣一點兒,於是各種魚食應運而生,最受釣魚人追捧的就是日本的丸九係列,釣魚人一買就是幾百上千,你說你拿自己配的土食兒去喂魚,對不起,它連搭理都不搭理你,你就是把魚鉤兒打進魚嘴裏它也要給你吐出來。

就是這些人把魚給慣壞了。大敢兒忿忿地說,隻要人家那食兒一入水,拉幾竿兒就把魚全聚過去了,咱隻有看人家釣的份兒,咱就是把鉤兒打到人家窩子裏,魚兒也不咬咱的鉤。操他媽!你說氣人不氣人,按說要是都不用洋食兒,魚兒它啥不吃呀。

我端起大敢兒的魚食盒子看看,湊鼻子跟前聞聞,隻聞出點兒粗糙的土腥味兒,卻沒聞見那股細如絲縷的蟹黃般沁人腦髓的香味兒,我知道那股香味兒是作用魚兒興奮神經的神秘元素,是丸九係列特有的配方。再看大敢兒的魚竿兒,居然是一支早已過時的玻璃鋼竿兒,塗層斑斑駁駁,和輕巧硬挺的碳素竿兒相比,出土文物一般,又粗又重,釣住魚卻又軟得的像根麵條兒。我立時明白了大敢兒的苦衷,他在眼下這個攀比成風的世道裏自尊心一定備受打擊,可大敢兒的性格原是岩石一般堅硬,就說釣魚,我堅信大敢兒是超一流的高手,如果條件對稱,這個池子的釣魚人我敢說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可眼前的大敢兒卻是英雄氣短,隻有自己憋屈著。

對麵又在起魚,滿池一二十號釣魚人,真正連竿起魚的也就那麼三兩個人,穿白色防紫外線釣魚服的大個兒老龔算一個,穿綠色釣魚背心的小個子閻老板算一個,還有一位是個小年輕,後起之秀小林子。

其實釣魚的這些人我大都認識,畢竟在黑水河煤礦幹了很多年,咋也混下個臉熟,比如老龔,原是礦煤銷科銷煤的,建立了自己的關係王國後,嫌給公家幹不過癮,就自己幹了,很快就把自己弄成了大款,成了大款,又想要社會名頭,就成立了個黑水河煤礦釣魚協會,自己擔任主席,自費請名人辦講座,隔三差五率領團隊到外地搞活動打比賽,把黑水河煤礦的釣魚事業領導得轟轟烈烈,也算是有貢獻的社會達人。

他媽的,你信不信,我敢把狗日們的竿兒全撅了你信不信,想當年……大敢兒悄悄對我說。

我當然信,其實他不說想當年我也信,大敢兒什麼不敢幹?

不過,大敢兒又說,釣魚有釣魚的規矩,咱不能因為咱釣不著魚就撅人家魚竿兒是吧?那當然。我很讚同大敢兒的說法。我知道大敢兒在為自己打圓場,我得叫大敢兒下得來台不是嗎?

我真懷念咱們那個年代。大敢兒以少有的抒情口吻對我說,那時候我們每逢休息日,一人背一隻背包直奔黃河去了,那時候可全憑兩條腿走,沿黃河一走就是幾十裏,可那時候魚多呀,不像現在,釣魚人比魚多。

我說是啊,我們那個年代是啥年代?現在是啥年代?改天換地了不是嗎?我滿懷信心、躍躍欲試地對大敢兒說,改天你看我的。

大敢兒一撇嘴,拉倒吧你。

大敢兒的輕蔑反而激起我的一腔豪氣,想當年我也算是一把好手,在釣魚界是有一號的,如何肯甘居人下。我再次對大敢兒說,你看著吧,咱不能在人麵前丟份兒呀。

大敢兒不理我,我猜想他是不想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看看天已黑盡,水麵上亮起一片螢火蟲兒般的夜光棒,我起身離開大敢兒。

從我去到走兩個多小時,大敢兒的魚漂兒自始至終沒有動一下,也沒見大敢兒有一個標準的揚竿動作,僅有一次,大敢兒提了一次竿兒,結果還是挨著他的那個釣友遛魚遛到了他線上,把魚漂兒扽了下去,大敢兒手忙腳亂一提,結果亂了線不說,大敢兒腳上趿的拖鞋還掉進了池子裏,還是我用抄子幫他抄上來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臨走,大敢兒才想起問我,你還沒告訴我你回來幹啥?住多長時間?還走不走?

我說不走了,陪你釣一夏天魚。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

我沒告訴大敢兒我回礦來幹啥,我知道我就是說了他也不感興趣。

那改日喝酒?

我說,好啊。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

我和大敢兒認識早了,早到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我們十六歲,如今我們準六十,這期間世事發生的變化,可想而知。

我倆是一批被招到黑水河煤礦的,他來自東北農村,我來自山西晉南,彼此相隔萬裏,隻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了一起。

我們被分配到掘進連隊,他是鑿岩工,我也是鑿岩工,每月吃五十八斤糧食,在當時這是個令人咂舌的定量。

從此,我們每天抱著鑿岩機在地底下和岩石拚命,我倆一個機組,打眼、放炮、向地球要米道。我們幹得熱火朝天,經常連班加點,輕傷不下火線。大幹紅五月、向七一獻厚禮、十一大會戰、元旦開門紅——歲月在那個時代激情四射,我們在激情中曆練自己。

也許是東北人的個性,大敢兒在那時就顯示出霸道的性格,每逢遇見堅硬的岩石,他總是抱著鑿岩機吼——狗日的,我就不信啃不動你!他滿臉粉末泥水,兩隻牛眼瞪圓像兩隻牛蛋,那副咬牙切齒狠呆呆的樣子看去就像戲台上的大花臉。

大敢兒長著一個大肉頭,大凡長肉頭的人,大都彪乎乎的,看上去有一股子憨勁兒,俗話說的二杆子的樣子,但這隻是表麵現象,最易迷惑人的。大敢兒其實不憨,不但不憨,而且很精,很有心眼兒,精打細算、占別人點兒小便宜,是大敢兒的一大特點。比如說,班間休息的時候,你剛剛掏出香煙,他會立刻湊上前去,笑嘻嘻殷勤把煙給你點上,你說你給不給他煙吸。大敢兒脾氣火爆倒是真的,這一點兒很像我們的師傅他的爹。他爹劉老敢兒,全礦有名的老八級,那時掙一百多塊錢哩!大敢兒進礦沒幾天就闖了個大禍,他竟然把全礦學《毛選》積極分子、帶班長胡萬忠給日弄了一頓。

那天剛放完炮,掌子麵硝煙彌漫,又恰好是在交接班期間,空壓機停了,沒風炮煙排不出去,可胡萬忠為了表現積極等不及空壓機重新開啟,立馬就叫老右派下井端簸箕出毛石。老右派是個快六十歲的老人,戴一副圈兒套圈兒的厚底兒眼鏡,走路都有些戰戰兢兢。胡萬忠單單挑老右派下去出毛石,你說這不是欺負人是什麼?可胡萬忠居然說,我就欺負他怎麼啦?像他這樣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他不下去誰下去。老右派無奈,隻好戰戰兢兢朝下走。大敢兒這時看不過眼了,他二話不說,上去用手掐住胡萬忠的後脖頸朝井下走去。你想大敢兒一米九的大個子,手一展像把蒲扇,他掐住胡萬忠的細脖頸子還不是像褲襠裏抓雞巴一樣,胡萬忠連掙紮都掙紮不了,他一掙紮大敢兒手上就一使勁,就這樣大敢兒把胡萬忠掐到斜井旁,一腳就給踹滾下去了。

這下可闖下了滔天大禍,胡萬忠把大敢兒和老右派告到了礦保衛科,保衛科立刻上綱上線,認為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向革命造反派發起的猖狂反撲,就要去抓人,但礙著劉老敢兒的麵子,輕易不敢動手,最後還是礦黨委書記楊成章出麵解的圍。

楊成章是和劉老敢兒一塊兒從東北入關的,對劉老敢兒的身世很清楚。楊書記當著保衛科人的麵對磕碰得鼻青臉腫的胡萬忠說,你碰到大敢兒算你萬幸,要是碰上劉老敢兒他敢把你踹到豎井裏去。楊書記就講開大敢兒爺爺老老敢兒的故事。說是那年在東北,日本鬼子拿刺刀押著窯工們下井挖煤,到了豎井邊上,一個剛下井的童工見吊罐晃來蕩去,嚇得直哆嗦,上吊罐邁不開步子,日本鬼子一刺刀把那孩子挑進豎井裏去了。正好老老敢兒在跟前,老老敢兒飛起一腳把那個日本鬼子也踢下豎井去了。結果老老敢兒叫日本人弄住破膛刮肚,倒吊在豎井架上,那情景才真叫驚天地泣鬼神。楊書記最後說,我看這事就算了吧,往豎井裏踹人可是他老劉家祖傳的吆。楊書記一番話嚇得胡萬忠臉都青了,他想要是把大敢兒惹急了,誰敢保證在黑咕隆咚的井下他不敢把你踹到豎井裏去。從那以後,礦上就流傳開大敢兒祖傳的往豎井裏踹人的故事。從此再沒人敢輕易招惹大敢兒了。

我們很快就適應了礦山生活,自覺融進這支先進的工人階級隊伍並成為其中一員,當時稱之為其中一分子,我還知道一個詞兒,我們是產業工人,真正的無產者。大敢兒當然弄不懂這些,這一點大敢兒就不如我,沒辦法,這都是爹媽給的,他沒那個靈氣,說到底他隻是一頭笨熊,不過是花崗岩腦袋不開竅。我們不但學會了吸煙,還學會了喝酒;不但學會了談女人,還學會了釣魚。隻是我比大敢兒多學了幾樣,我那時就存下心,為了有朝一日走出井下,到陽光明媚的地麵上去幹活兒,我拚命讀書學習,我學會了吹笛子,學會了拉手風琴,還學會了寫詩作賦。那年月興辦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每年有幾個月我都會被抽調到礦文藝宣傳隊拉手風琴,每逢巡回演出,吃八大盤甚至十六大盤,大敢兒他可吃不上,就把大敢兒羨慕得恨不得把我掐死,我的秀才雅號就是那時得來的。

以後的歲月,我和大敢兒一夥人常到百裏開外的黃河去釣魚,每逢休息日,我們每人背一隻行囊,急火火的就出發了。那時不像現在人手一輛摩托車,那時全憑兩條腿走路。我們先是步行到離礦區五裏的垣曲縣城,從那裏乘坐公共汽車到百裏開外的老城,再從老城沿黃河向上或向下走幾十裏,直到找到一處理想的釣場,就此擺開戰場,開始一天兩夜的鏖戰。那時候誰知道啥叫海竿呀,我們都是把魚線纏在一塊自製的竹板上,在沙灘上一副副攤開,在魚線一頭拴上一塊石頭,緊跑幾步,奮力一扔,一道燦亮的圓弧閃過,魚線落入水中,我們迅速把繃緊的魚線繞到事先插在岸上的荊條或者樹枝上,一副一副沿河展開,有時足足拉開幾裏地戰線,很是壯觀。這時日近黃昏,河上流金溢彩,我們或躺或坐在沙灘上吃東西,等候夜晚降臨魚兒咬鉤。

大敢兒在當時就顯現出他的“老魚賊”的本性來,他大多時候不願意和我們在一塊兒釣,他總是背著行囊沿河走去,直到看不見身影。他走時從不跟我們打招呼,這一點後來我分析,他是怕我們知道他自認為的幾處有魚的好岸口,怕我們搶了他的魚。直到一天兩夜過去,在約定的返回時間,一大早天剛亮,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滿身泥沙,兩眼通紅出現在我們麵前。這回他不但背著行囊,還背著多半編織袋魚兒,足足有三四十斤。他得意洋洋,一副小人得誌、農民發財的樣子。他從不問我們的漁獲,他是從沒把我們這些釣魚人放在眼裏,他自以為他是一個釣家。其實要說起釣魚,我並不比他差,因為我就是本地人,老城就是我老家,我從小在黃河邊長大,自打會走路時就扛著根竹竿朝河邊跑,看水的眼力自是毒的厲害,而大敢兒還自以為他眼裏有水水呢!

這樣的漁獵生活維持了好多年,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社會形勢發生了變革,我和大敢兒也因命運的安排和工作變化而分手,此後很少見麵,彼此也不聯係,因為我們畢竟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我成了河東市黃河日報社的一名編輯記者,而他始終在井下打眼放炮,直到一次事故,大敢兒成為終身殘疾。

在見到大敢兒的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一家叫做釣友之家的漁具店去購置必備的釣具。麵對林林總總的漁具,我想起大敢兒那竿身鬆鬆垮垮、粗得像隻炮筒、而拽住魚東扭西歪不成直線的玻璃鋼魚竿。我認為憑身手大敢兒應該擁有一支好魚竿,我很奇怪我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很自然,這是多年來形成的對大敢兒的固定看法,如果把釣場比作掌子麵的話,大敢兒就是一個優秀的鑿岩機手,而我對大敢兒則懷著工友加師兄的尊敬之情。我決定送大敢兒一支魚竿,那是一個名牌,一千多塊錢,雖不及人家那萬把塊的,但總比大敢兒的玻璃鋼竿兒強多了。

大敢兒騎著一輛和他年齡差不多的破舊摩托嘩嘩啦啦趕過來。我在漁具店裏看著大敢兒把自己的一大坨子從摩托上搬下來,然後瘸著一條腿朝店裏走來。人不服老不行,大敢兒明顯老了,走路像頭巨大的北極熊遲緩而笨拙。他依然趿拉著兩隻拖鞋,橡膠製的拖鞋像是承受不住他巨大的重量,因此鞋底不得不翻卷過來,這樣看上去就更像是兩條大船。大敢兒穿著件掉色的紅圓領汗衫,下身仍是那條灰不灰黑不黑的大褲衩子,我想這大概就是大敢兒整個夏季的主要著裝了。看著大敢兒瘸著一條腿吃力地邁上台階,我的思緒自然而然穿越到地下深處,那充滿炮火硝煙和隆隆機聲的掌子麵……那天是大敢兒和李老蔫兒幾個人當班,打完眼,裝完炸藥,照例由李老蔫兒點炮。李老蔫兒是有著豐富經驗的爆破工,別看點炮,學問大了,先點哪炮後點哪炮是有次序的,直接關係到一炮能崩落多少岩石,進多少米道問題,比如先掏心後片幫,再比如先掏底後掀頂等等。這時大敢兒和其他工友正離開掌子麵,忽然聽見李老蔫叫了一聲,快撚子!

幾個人立時被定在那裏,隨之一股涼氣從脊椎骨升起。他們知道這一聲快撚子意味著什麼,他們不約而同轉身往回跑。大敢兒邊跑邊喊叫,你們狗日的快往外跑。大敢兒這樣喊叫,是有來由的,因為李老蔫是他師傅。帶徒弟那陣子,我們都選劉老敢兒也就是他爹當師傅,而他咋說也不拜他爹當師傅,他說他爹從小打他打老狠了,這當了師傅還不得把他打死呀。他爹也就是劉老敢兒就把他交給了李老蔫,說你給我好好調教,不聽話你就拿釺子杆兒往死裏給我敲。沒想到李老蔫這徒弟沒有白帶,生死關頭沒有丟下他跑了。

說話到了掌子麵,李老蔫正兩手拽住導火索往出拔。李老蔫是從東北老礦過來的老工人,經驗豐富,知道遇見快撚子不能跑,跑是沒用的,隻有趕快拔撚子,拔不拔得出來,就看你命大不大了。李老蔫是個瘦小個子,年齡又大,盡管他使出吃奶的勁兒炮撚子還是拔不出來。先點的幾個炮撚子正在吱吱地冒煙,掌子麵已被青煙籠罩。大敢兒撲到跟前,推過李老蔫,兩手抓住導火索,腳蹬岩壁,哼哧一聲,導火索被拔了出來,大敢兒來不及看帶沒帶出雷管,拉起李老蔫就朝外跑。不幸的是他們打的是個直巷,幾十米沒處躲藏。李老蔫一個班下來早已體力不支,再加上緊張,剛跑出十來米就跑不動了。大敢兒二話不說,用一條胳膊夾起李老蔫,再後來炮就響了。

大敢兒在醫院醒過來時才知道一塊石頭正打在他胯骨上,打碎了他的盆骨,盆骨碎了不要緊,男人又不生孩子,可大敢兒的家夥卻被打壞了,這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前幾年大敢兒老婆跟上外地一個小包工頭兒跑了卻是千真萬確。從醫院出來大敢兒就瘸了一條腿,快撚子這種事情,幾乎是百萬分之一,可偏偏這百萬分之一叫他碰上了,你說倒黴不倒黴。

大敢兒從門口進來,甕聲甕氣地問我,怎麼著,置家當呀?

我說大敢兒,你幫我看看這把竿兒咋樣?你是行家。我得恭維著他。

大敢兒拿上竿兒到門外,我看見他一節一節抽出竿節,一節一節仔細看過,檢查過,最後拿在手裏掂量著。他又大聲叫我,秀才、秀才,你出來。叫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我趕緊出去。

大敢兒說你抓住竿梢兒,又說抓住梢頭兒上的繩子,抓好了啊。

我從來就說大敢兒是個細心人,這不,你看見了,我都抓好了,抓得手心都出汗了,他還是不放心,又叮囑我,你可不敢放啊,你一放竿兒猛一閃,閃折了咱還得賠人家。我說你放心吧我不放。大敢兒這才開始加力,把竿兒一點一點朝上撅,整個竿身在均勻受力,直到竿身慢慢彎成弓形。大敢兒是來真格兒的,我看見他臉上都出汗了,他呼哧氣喘地對我說,好竿兒,輕,硬,腰上有勁兒,拽住魚,日——這回他做了一個標準的揚竿動作。這是他對這根竿兒的權威鑒定。

我倆回到店裏,我把魚竿兒裝了套,我問大敢兒,你喜歡這把竿兒嗎?

大敢兒說,喜歡能咋地,咱又買不起。

我說大敢兒,隻要你喜歡,這把竿兒就歸你了。

大敢兒說,秀才,你不是在玩弄我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吧?

誰也想不到傻大敢兒這頭笨熊還會有這樣的幽默,店裏幾個漁友連帶店老板都被他逗樂了,都用羨慕的眼光打量著他,這時我才發現這漁具店實在太小了點兒,大敢兒往中間一杵像根大柱子似的,屋裏居然沒有多少空間了。

大敢兒也覺得自己成了大夥兒關注的焦點,得意之情油然而生,他轉過身子,把我嚴嚴實實遮擋在他身後,他擺出一副龍頭老大的姿態,大拇指朝後戳著說,看見了吧?劉老敢兒的徒弟,大敢兒的師兄弟,秀才,報社的大記者,我哥們兒。他揚揚手裏的竿兒,像古代俠客手舞寶劍那樣。嘿,這回,哥們兒有了這把竿兒,什麼老龔,什麼雞巴閻老板,統統扯球蛋!

這時大敢兒的興奮點達到了製高點,大概想起什麼不快的往事,他說,包工頭兒算個雞巴,想當年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人階級就是火車頭,咱就是爺,包工頭兒算個鳥,隻能算是孫子。現在,哎,你們說包工頭兒變成了地產開發商,動不動還這個總那個總的,還成了爺了,咱倒成了孫子了。

大敢兒的話惹得大家一陣大笑,我怕他說出更不著調的話,就攔住他說,大敢兒,咱也買一套丸九玩玩吧?誰知這句話更惹得大敢兒義憤填膺,大敢兒說,誰用丸九誰就是我大敢兒的敵人,我就不信中國的魚兒非吃小日本鬼子的食兒不可。你們等著吧,總有一天,我,大敢兒研究出一套魚食,通殺。

大家夥兒見大敢兒高興,自然是順著他,就齊聲附和,對,大敢兒哥一定能研究出好食兒,到時候別忘了把劉氏秘方告訴咱哥兒幾個,也叫咱們在人前顯擺顯擺。

老板裝得愁眉苦臉地說,可別,要都像大敢兒哥這樣,我這小漁具店還不得關門了呀。大家就樂。

漁具店原本就是釣魚人的俱樂部,大家夥兒沒事就會湊到漁具店,切磋經驗總結教訓,交流心得互相學習,沒有比釣魚人在一塊兒更開心的事情了。

其實,話是那麼說,我當然不會買昂貴的丸九係列,這倒不是說愛國和抵製日貨,和這些聯係不上,主要是我們這一代人從觀念上不接受市場強加給人的消費理念,我和大敢兒一樣,固執地認為魚兒是大自然的產物,它應該是吃五穀雜糧和一些蟲蟲草草的東西,而不是吃化學和激素類的毒藥。大敢兒身上倒有一股子精神,這是實在的精神,釣魚,不就是娛樂嘛,沒必要動不動花成百上千的去汙染中國的大好水域。

購置完東西,臨分手,我對大敢兒說,哪天咱哥兒倆在一塊兒喝一盅吧。大敢兒立刻響應,這可是你說的,我請你,咱不去飯館花那冤枉錢,到我家,我給你做條魚,保證你嚐了我的魚從此以後再不吃飯館的魚。

我說,好。

大敢兒說,一言為定。

我有很多年沒有釣過魚了。

我們這一代人精神倒是蠻富裕的,隻是經濟差些,就說我吧,除了正常的報紙編輯工作之外,業餘時間難免寫寫畫畫,我還是市楹聯協會副主席呢!前些年不是有句話嗎?叫做經濟搭台,文化唱戲。這戲唱得熱鬧,市裏有什麼文化活動都離不開我們這些老家夥,我一天到晚忙於應酬接待,把無形的文化嫁接到有形的經濟領域,再把經濟領域的成果用文化包裝起來,我們像萬能膠一樣,把一切看似破碎的毫無關聯的地方事業和文化牢牢粘合在一起,我們的努力漸漸形成了格局,河東市因此成了文化名城,如今年輕人才如雨後春筍方興未艾,我們這茬人自然而然退居二線,漸漸淡出曆史舞台。

河東市離我的家鄉垣曲縣二三百裏,回顧自己的一生,這二三百裏是我窮畢生精力到達的,我從一個井下工人到市報社當編輯,想想我的人生也算輝煌。但葉落歸根,我想我總有一天要回歸故裏,如今我回來了,黑水河煤礦邀請我回來編寫礦史,雖不能說是衣錦榮歸,但畢竟人生的成就感還是有的。就這樣我來到了魚池上,就這樣我遇見了大敢兒。

間隔多年,我又重操舊業再度江湖,當我全副武裝滿身披掛出現在後河魚池,好比就是舞台上的閃亮登場,那些新老漁友就差為我歡呼了。老龔向我打招呼,閻老板也過來和我套近乎,就連傲氣十足的年輕後生小林子也操著很侉的東北口音尊敬有加地對我說,王老師,早聽說過你,老厲害了,聽說那年你從黃河釣上來一條十九斤九兩差一兩不到二十斤的大鯰魚,到現在還保持著咱礦的記錄,有這事吧?

麵對大家的熱情恭維,我隻有謙虛地笑笑,倒是大敢兒大包大攬地替我做廣告,他說,那當然了,那條魚從水裏拽不出來,還是我大敢兒跳進水裏給摁住抱上來的。

小林子初生犢子不怕虎,自然是看不起大敢兒,他拐著彎兒諷刺大敢兒:是啊,這釣魚和抱魚可不是一回事,釣不上魚的人才去給別人抱魚,這就好比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多事的女人,高手身後都有個專門抄魚的,大老板身後都有個扛大哥大的。

小林子很為自己的俏皮言論得意,他對大家夥兒說:你們說是不是?

小林子隻管說他的,我開始替小林子擔心,他這是在摸老虎屁股,盡管大敢兒現在年過半百,小林子二十郎當歲,但大敢兒還是能像老鷹抓小雞那樣把小林子抓起扔進魚池裏。果然,我看見大敢兒的臉變成了紫色,他罵小林子,小王八犢子,哪個娘們兒的褲襠漏出個你來,想當年老子釣魚的時候,你還在你爹的大腿根兒轉筋呢。

說著話大敢兒就朝小林子身邊欺,小林子和大敢兒中間隔著我,我看見大敢兒像一座山一樣向小林子壓過去,蒲扇大的手掌張開著,小林子還想說點兒什麼,一看這架勢,吱溜一下竄出好遠,魚池邊上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也是小林子平時仗著好魚食眼中無人張揚慣了,大家夥兒看見他的一副狼狽相很解恨地樂了,總算有人來收拾你小子了。

大敢兒挽回了麵子,拍拍兩隻手,笑著罵一句,小兔崽子。重新坐回到他的釣位。

這時身材矮胖武大郎般的魚老板從房子裏鑽出來,一聲吆喝,到點了,正點開釣。一時間全場一片靜寂,隻見魚竿兒七上八下刷刷地拋向各自的釣點,誰都在爭分奪秒,不想耽擱時間,誰都想立馬從水裏拽上魚來,要知道這可是釣錢哩呀!這時我看見小林子才慢慢蹭回到自己的釣位上去,他是真怕大敢兒。

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就連處在風口上的後河魚池也是濕膩膩的,小咬在空中擠成了疙瘩,蚊子黏在人汗濕的皮膚上,咬得人兩條腿和褲襠裏火辣辣的疼。開釣兩個小時過去了,我的魚漂兒像跳舞一樣在水麵上蹦躂,我提了無數次竿兒,但都不中魚,我知道是小魚圍上來在鬧。聞聞我的魚食也確實香過頭了一點兒,和食的時候,我把早年剩的奶油香精倒多了。大敢兒那裏小魚倒是不怎麼鬧,但大敢兒也隻是提上來兩條魚,和往常一樣,連竿上魚的還是那幾個人,小林子那小子的釣獲絕對不下三十條,懸殊太大了,大得足以叫人心理失去平衡。

我有點兒沉不住氣,心想這魚也太欺生了,看看大敢兒,大敢兒一派大將風度地坐著,他的腰挺得很直,一手抓竿兒,一手像玩手鈴似的搓著兩個蛋蛋,那個專注,簡直就像是老和尚在打坐。我看見大敢兒和了不止一種食,中間還和了那麼一次還是兩次,他把那些食兒挨個兒試,這一樣魚不咬換那一樣,有時還把幾樣食兒摻和到一起,搓成大中藥丸子似的圓蛋蛋掛到鉤上,打進水裏,我暗想,大敢兒倒是個有心人。

我的信心在逐漸喪失,想想來的時候,我是多麼的躊躇滿誌,我要叫大敢兒還有滿池子的人看看我老王的身手,我很奇怪我會有這樣的心態,因為我性情散淡,無意功名利祿,釣魚純屬休閑,釣上釣不上隻是為了一個心情,釣翁之意不在魚,在乎山水之間嘛。大敢兒則不同,他是一個功利性極強的釣者,他爭強好勝,骨子裏有一種不尿天下人的野性,他到池邊就是要打敗所有的釣者,唯我獨尊。可此時此刻,我感覺我性情變了,變得跟大敢兒一個德行了,一股逞勇鬥狠的狠勁兒在胸腔激蕩,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上次看見大敢兒釣魚窩囊嗎?還是潛意識裏存有我們這一代人一輩子很少舒展過,想借釣魚找回一種成就感呢?無奈魚兒不買賬,它不管你心裏想什麼怎麼想,它不咬你的鉤兒就是不咬你的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