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幼民散文二則
散文隨筆
作者:陳幼民
黃河東渡
一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十八歲。
秋收已罷,打下的糧食都分到了各家的寒窯,往日忙碌的山村一下子顯得冷清了許多,清晨也聽不見隊長們吆喝上工的呐喊聲。晌午的場上,有人拉著四胡唱著道情,人們開始商議著過年的事情。這時,知青們想到了回家。
可我的家在哪裏呢?一九六九年,我沒有了家。
二月初,我離京奔赴陝北延長縣插隊。隨後,父母和弟弟陸續到了河南信陽的全總五七幹校。八月,哥哥去了東北生產建設兵團。原本好端端的一個家,在這一年之中四分五裂,天各一方。這對我的打擊是巨大的。我一個人雖然漂泊在外,不管吃什麼樣的苦,想到北京還有個家,父母還有穩定的生活,裏多少會有一些安慰,可現在,這一切都破滅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沒有了根。這個家,還能不能團聚,還能不能重回北京?父母和弟弟生活得怎麼樣?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河南看看他們。
我們這個知青點有六個人,清一色的小夥子,都來自北京第十三中學。老大王秉坤,老二李興,老三左林和;接下來便是我、安紅軍和魏慶全。大家都動了回家的心思,可全走又不可能,因為隊裏多少還有些活計要幹,況且自家還養著豬和雞。幾個人一合計,決定李興、安紅軍和我現在就走,趕在春節前回到隊上,其他人再走。
那時正值林彪的一號令發布不久,不時傳來消息說,陝西省禁止知青在春節期間返城,各車站接了通知,不賣知青車票。但聽說山西省無此禁令,知青們可以自由往來。仗著年輕氣盛,我們幾個人決定,徒步向東,過黃河,到山西境內,再乘車回家。
我們的窯洞裏掛著一張延長縣地圖,那是我們去縣城趕集時從縣委辦公室裏偷來的。平日裏幾個人經常琢磨這張地圖,所以對延長縣的地理方位了如指掌,便用紅筆在上麵勾出了一條路線:從我們所在的郭家塬出發,經花蓮河到縣城,由縣城向東,順著延河到張家灘,再轉向東北,爬上羅子山,下山到黃河邊一個叫馬頭關的渡口,過河到山西省大寧縣,再到臨汾。臨汾就有火車站了。算了一下,大約四百裏路,三到四天的行程。
路線定好了,就開始了準備。首先是幹糧。我們根據路程的天數計算,烙了三十多斤麵的餅,分別帶著。每人一個軍用水壺,這可是當年知青的必備物品。每人一個旅行包,外加四根木棍和兩把匕首。那木棍三尺長,一來可以當扁擔挑行李,二來如果遇上歹人劫道,還可抵擋一陣。郭家台的王連龍聽說了,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我插隊的村子,條件相比四鄰還算是好的,一年下來,我居然掙了十四塊錢。雖然不多,但畢竟是勞動所得。這時公社供銷社正好進了一批滌棉布,我便將錢全換成了布,好歹給爹媽準備了點兒見麵禮。
一切準備停當,在一個霧蒙蒙的早上,我們出發了。
蓮寶子是村裏的小年輕,平日裏和我們的關係最好,這幾日,也一直熱心幫我們設計路線,他提出要送我們,正好去花蓮河的路我們也不太熟,就答應了他。
在清冷的晨霧中,憑著蓮寶子的指點,步行了二十幾裏路,我們很快就來到了花蓮河的山頭上,山下依稀可見通往縣城的大道,蓮寶子要和我們分手了。臨別前,他送了我們兩句話:第一句是,趕路的人要早起早歇;第二句是,寧叫錢受苦,莫叫人受苦。這兩句話,樸實到了極點,卻值得我記一輩子。它不僅成了我們這次旅程的準則,也成了後來我做很多事時銘記的準則。趕路的人,看到太陽快落山了,一定要及時找到歇息地,千萬不要貪路。否則,天一旦黑下來,地形又不熟悉,在山裏是件很危險的事。一路上,該吃則吃,該歇則歇,不要因為吝惜錢而毀了自己的身體。因為平安到達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事。這些樸素的生活話語,包含了很深的哲理。在陝北農民中間,類似的話還有很多,此處按下不表。
二
下山來到大路上,跟著延河向東走。
延河是一條很著名的河。它發源於陝北的橫山山脈,流經誌丹、安塞、延安,最後在延長縣注入黃河,總長近三百公裏。甭看它不長,可由於“滾滾延河水”是革命聖地的象征,所以它的知名度要高過黃河的許多支流。延河可不知道這些,它依舊緩緩地、彎彎曲曲地在黃土高原的溝壑之間流淌,哺育著大片的河灘地。河川裏的景色與我們居住的深山溝大有不同。在山裏,村子都是隱藏在黃土圪嶗中的,有時你已經站到了人家的窯頂上,卻還看不見村子在哪裏。在河川上,村子依著路邊,層層疊疊,看得清清楚楚,有時道路穿莊而過,婆姨女子們在門前打量著行人,使人免除了許多旅途的寂寞。由於是第一次長途旅行,前途的未知和神秘給我們帶來一種莫名的興奮,一路上有說有笑,腳底生風。
說起來,敢於徒步過黃河,多虧了在插隊生活中學到的一項基本技能——走路。當時陝北的大部分地區既無公路也無汽車,出門辦事全憑雙腳。一天走個幾十裏,當是常事。有一次我和王秉坤去甘穀驛買農具,來回一百裏,扛著幾十斤重的钁頭,中途還遇了雨,一天下來,也沒覺得怎麼樣。走長路是有門道兒的,重要的就是不能心急。俗話說,不怕慢,就怕站。尤其是爬山路,一步一步,穩穩當當,看似不快,卻能長久。我們剛到陝北時,就不明白這個道理,一上路,總嫌人家老鄉走得慢,急匆匆地超過去,結果是走不上百步就要停下來歇口氣,待到要起步時,原來落在後邊的老鄉,早就登上了高高的塬頂。
走著走著,不知何時,我們的身後遠遠地跟了一群人,看樣子也是知青。我們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早就聽說這地方的知青中流氓多,打架搶劫的事時有發生。如果這幫人真是衝我們來的,那不僅家回不成,恐怕人還會受傷。我們加快了腳步,緊緊地握住棍子,李興還把手伸進衣襟,攥著藏在裏邊的匕首。我們也不敢回頭,一溜煙地小跑,也不知走了多時,放膽回頭看去,身後一個人也沒有,算是一場虛驚,腳下頓時軟了,緩著勁兒,溜溜達達地向前走。一直到紅日西沉,算算也有一百裏路了,正好到了一個叫楊家灣的村子,找到大隊部,尋了間公窯歇息,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燒水吃了幹糧,便又啟程。
順河走了十多裏路,便轉向東北,開始爬山。經閻家圪嶗等村,向羅子山進發。這地方山大溝深,每翻一座山梁,就有一二十裏路。待爬上第三個山頭,遠遠地便望見了羅子山。
在陝北,叫什麼山的地方多得是。但這些黃土山都是因雨水將平坦的高原向下衝出深溝而成。而羅子山卻是一座真正的山,一座屹立於黃土高原之上的山。它就像一把錐子刺破了厚土,尖尖的峰頂,直直地指向雲天。它奇特的形狀,使我想起神話故事插圖中的魔山。而我們,則像朝聖般地向它走去。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看著羅子山就在眼前,腳下卻還有幾十裏的路程。待爬上羅子山峰頂,已是紅日偏西。站在山頂,舉目四望,幾個人頓時呆住了,心中不禁歎道:壯哉天地!由於羅子山是至高點,方圓幾百裏的山川盡收眼底。按理說,我們就住在山上,每日看山,應不覺稀奇。但這裏的氣勢別有不同。遠望高原,千坡萬嶺,如波濤起伏,一直湧到天邊。在夕陽的照射下,呈現出古銅的色彩。羅子山以西,盡管溝壑縱橫,但天際線是平的,而羅子山以東,高原突然傾斜了,幾十裏的漫坡,向著東方,俯下身去。漫坡的盡頭,霧氣茫茫,有人道,那裏便是黃河。
聽說快到黃河,眾人皆興奮起來,幾十裏的漫坡,幾乎一路小跑著下來。到了擦黑時分,我們終於到了向往已久的古渡口——馬頭關。
馬頭關,黃河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渡口,也許隻有在延長縣的地圖上才會標出它的位置。這幾日,它的名字,不知被我們念叨了多少回,我始終在心裏猜想它的模樣。可當我們到了這裏,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感到吃驚。這是黃河邊一個極小的村子,幾孔亂石壘成的破窯洞,雜亂地散落在河邊的山坡上,幾棵枯樹在寒風中抖動著,村子裏看不見人,也聽不見雞鳴狗叫。天空是灰色的,山坡是灰色的,窯洞是灰色的。我一時有些恍惚,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體驗過時光倒流,反正眼前的一切,給我一種強烈的“今夕何夕”的感覺。如果說我插隊的村子多少還有一點兒能和時代聯係在一起的東西,那這裏,則是什麼都看不到。
找尋到隊長的家,跟他商量明天出船的事。隊長正在吃飯,小小的窯洞裏暖融融的,炕桌上除了玉米粥,就是一小碟醋泡蒜瓣。隊長似乎不太熱情,隻是告訴我們明天一早再說,並安排我們到一個姓賀的老漢窯裏歇息。
賀老漢是個瞎子,還是個光棍兒。平日裏擔水、燒飯都是自己做。我驚異他看不見怎麼做得來。他說習慣了,路在哪兒,井在哪兒,心裏都有數。賀老漢年輕時可不瞎,他說還給賀龍的部隊撐過船,送他們過黃河打日本。說起當年事,賀老漢像換了一個人,臉上透出一絲光彩。晚上我們早早睡了,賀老漢則坐在炕頭抽煙。半夜裏我們突然被焦糊味兒熏醒,原來賀老漢將氈子點著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滅了火,待接著睡,天已快亮了。
三
天剛剛亮,我們幾個人就來到了黃河邊。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黃河情結”。記得還是小學四年級時,有一天,老師通知我去北京少年宮參加活動。去了之後才知道,那是一場紀念聶耳、冼星海的音樂會。會上還放映了電影版的“黃河大合唱”。我至今都無法形容它給我年少的心帶來怎樣的震撼。反正從那一刻起,奔騰咆哮的黃河就成了我心中的圖騰。尤其是合唱開篇的朗誦:“朋友,你見過黃河嗎,你到過黃河嗎,你見過河上的船夫拚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戰的情景嗎……”這幾句詞,一直吸引著我,夢想有一天,能夠身臨其境。
如今,我的雙腳終於站到了黃河的岸邊,搏戰即將開始。
雖然時至冬初,這一年黃河的水卻很大。河麵寬闊,水流湍急,浩浩蕩蕩,洶湧澎湃。令人感到恐懼的是,河床漂滿大大小小的冰淩,大的像間房,小的也賽磨盤,順著水流打著旋兒地橫衝直撞,看得久了,直發暈,仿佛河岸也在動。河岸邊是幾丈寬的厚厚的冰層,一眼望去,黃河上下幾十裏,像是鑲上了銀邊兒。寒風也來助威,順著河穀呼呼地吹著,不多時,從腳底到心底,我們感到了徹骨的寒冷。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黃河嗎,我如此崇拜它,它卻以這樣不近人情的姿態橫在我的麵前,阻擋我回家的路。
更令人煩惱的是,看我們隻有四個人,船工們說什麼也不肯發船。有人扛來了羊皮筏子,說用這個載我們過河。看著洶湧的水流,我心裏直打顫。李興膽兒大,搶先坐了上去。誰知羊皮筏一離岸,就被水流箭一般地衝到下遊去了。任憑船工怎樣使勁,筏子都無法駛向對岸,隻得在下遊二三裏處靠岸。看著李興他們扛著羊皮筏子慢慢向回走,我想,今日過河難了。
天無絕人之路,正在這時,又來了三個過河的知青,七個人商議了一下,出價十五元,船工們終於同意開船了。可船還在下遊兩裏路以外的地方,必須把它拖上來才能渡河。老鄉們硬拉上我們一起去拖船。那纖繩有钁把粗細,把它係在腰間,雙手握緊,傾著身子,頂著寒風,一步一步地向上遊走。由於踩在濕滑的冰麵上,吃不住勁兒,走一步溜半步。稍不留神,就是一個跟頭。剛想鬆口氣,船就後退,這時老鄉就喊:學生家,使勁啦!我看過列賓的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頗有感觸,想不到,今天自己變成了畫中的那個少年。一步一滑地終於把船拖到了渡口,我們急忙跳上了船。
黃河上的船,約一丈寬,三丈來長。若形容它的樣子,恐怕用“粗獷”二字最為合適。和我們在大地方見到的船比,它隻能算半成品。船板幾乎就是原木破開,稍加斧鑿,沒有刨光,用大鐵鉚釘連在一起,船幫漏著大縫。所謂船槳,就是幾根剝了皮的樹幹,用粗繩子綁在船欄上。不過我倒覺得,這粗獷的船和這些粗獷的扳船漢子,和這粗獷的黃河峽穀,倒是相配的。若是一條秀氣光堂的船,擺在這樣的河流中間,反而顯得軟弱無力了。
船中間有一橫梁,船工們分成兩排,麵對麵站在上邊,擁著船槳。老大一聲令下,木船終於啟航了。船槳一動,號子立即響起。你若以為船工號子是歌那就大錯特錯了。那幾丈長的樹幹被船工們拉來搡去,在水中吃力地劃動著,每推一下,船工們都會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咳——咳——咳——這呐喊,粗野,急促,拚命。他們赤紅著臉,脖子上的青筋暴努著,盡著全身的力氣。他們把槳向後拉時,身體幾乎和船平行,忽而又躍起,將槳推向對方的懷中。就這樣隨著他們的大起大落,船一下一下駛離了河岸。由於地方狹窄,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分不出張三李四,就像一組活動的群雕。我站在船底,仰望著他們,這些漢子,若在平時,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一到船上,咋就個個成了神。除了他們,誰使得動這千斤的大櫓,誰又敢在這驚濤駭浪中討生活呢。黃河歌謠中唱道:黃河無路船頭上站,狠心不過男子漢。當是這些人的寫照。
我們的船呈斜線向對岸駛去,撞開冰淩,壓住急流。這時,風聲、水聲、船工的呐喊聲響成一片,使人感受到一種激昂的氣氛。站在岸上的人看水和在船中的人感覺是絕然不同的,我不知道李白當年是否渡過黃河,反正我覺得“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詩句隻有渡過黃河的人才能寫得出來。在黃河中間,你真會覺得那水是從天上流下來的,直撲上你的頭頂。仿佛你一鬆勁,就會被它壓入水底。正當我胡思亂想時,險情發生了。巨大的冰塊擋住了船的去路。任憑船工們怎樣努力,船還是不能前進半步,反而隨著水流逐漸向下遊飄。眼看冰淩越積越多,漸漸對船形成包圍之勢。船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船老大鐵青著臉,和船工們商議著對策。我心裏感到一陣恐慌,在這寬闊的河麵上,湍急的水流中間,渡船就像一片樹葉,顯得那麼渺小和脆弱,隨時都有可能被冰淩擠壓得粉身碎骨。如果是那樣,可真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這時幾個漢子跳到冰麵上,用手中的篙杆死命地頂船,黃河水就在他們的腳下奔騰,冰麵隨時有傾翻的危險。我不禁為他們擔起心來。幾番較量之後,船竟漸漸離開了冰層,他們趕快跳上船,拚命地劃槳,船終於駛出了包圍,又開始前行了。